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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阅读(2 / 2)

张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门发现李云芳在客厅坐着,饭桌上搁着一叠钱,绿不叽的,不是中国钱。

“你干什么去了?”

“看你们吃饭去了。”

“你……”

“钱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买你什么?”

“……你混蛋!”

李云芳给了张大民一个嘴巴。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击碎了。怪就怪技术员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礼品衬衣里,要给受赠人一个惊喜,殊不料吓坏了李云芳,还打碎了她们家的醋坛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绝,差点儿打开窗户从阳台跳下去。长夜难眠,夫妻俩倾心长叙,一个扒开肋骨让对方看心脏红不红,一个扒开肚子让对方看肠子直不直。不免相拥而位,说了哭,哭了笑,笑了再说。悲乎哉?极乐也!这时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卧室的门。

“爸,你们干吗呢?”

“……你妈咯吱我呢。”

“妈咯吱你,你哭什么?”

“……乐极生悲啦。”

“……注意点儿影响!”

天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大民和技术员在京伦饭店大堂见面的时候,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多了。技术员接过装钱的信封,十分腼腆,脸胀得通红,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什么。张大民没想到对方是这种风格,正所谓见了熊人压不住火,一张嘴,嗓子眼儿蹿出一只狗,汪汪汪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了。

“在美国年头儿不短了吧?学会刷盘子了么?美国人真不是东西,老安排咱们中国人刷盘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国人,就想到刷盘子,一提刷盘子,就想到中国人。英文管中国叫瓷器,是真的么?太孙子了!中文管美国叫美国,国就得了,还美!太抬举他们了!你现在是美国人,你心里最清楚,那儿美吗?是人呆的地方吗?他们叫咱们瓷器,咱们管美国叫盘子得了!”

“对不起,我要去赶飞机了。”

“我送送你。以后别这么随便给人钱。你塞给我们云芳,我们云芳都哭了,觉得受了侮辱。我知道你对不起她,心里有愧,想补偿补偿,可是这点儿钱拿不出手呀。等您发了大财,拿出十万八万的,用红带子扎上,单腿儿一跪,把它们当面交给云芳,不比你现在藏着掖着的强?这点儿钱你留着回美国买汽油使吧,别瞎耽误功夫了。赶明儿钱不够花了限我说,我让云芳寄给你,咱就甭客气了,谁跟谁呀?哪儿跟哪儿呀?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车来了,再会!”

“我给您开门。上飞机小心点儿,上礼拜哥伦比亚刚掉下来一架,人都烧焦了,跟木炭儿似的。到了美国多联系,得了爱滋病什么的,你回来找我。我认识个老头儿,用药膏贴肚脐,什么病都治……回纽约上街留点儿神,小心有人用子弹打你耳朵眼儿,上帝保佑你,阿门了。保重!妈了个巴子的!”

出租车开出老远了,他才住嘴。嗓子眼儿发干,太阳穴蹦蹦直跳。张四民去世以来,下岗以来、吃醋以来,一切一切的憋闷都随着这通胡说八道吐出去了。天蓝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又飘起来了。

“大民,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欢迎您下次来家中做客,拜拜!”

“真的?”

“骗你我是王八蛋。”

“总算会说人话了!”

中秋节前夕,张大民在一位厂长家里一口气推销了600个暖壶。他怕那位厂长有脚气,否则就趴下来亲吻那两只大脚丫子了。普通的居民楼,普通的单元门。普通的肥头大耳的汉子,看不出脑袋上有什么光环。张大民一边防备挨踹,一边念经似地发布广告词,我是保温瓶厂的推销员,我们的保温瓶举世无双……

“卖暖壶的么?进来进来!”

张大民的生活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厂长说他们厂水质有污染,刚刚更换了输水设备,职工家属贪几个小钱却不肯换暖壶,他要扣他们的奖金买暖壶,他要逼他们换暖壶!张大民确实看了看厂长的脚,他颤抖着说,我敲了足有一万个门了,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中国有救了。中国的工人阶级有救了。我们靠暖壶吃饭的人有救了!出门的时候他跟厂长开玩笑,我打了一年猎,就指望哪天逮只兔子,今天一进山,撞上个熊猫儿!厂长哈哈大笑!

“国宝啊?不敢当!也就是一狗熊吧!”

张大民领着全家去爬香山了。在鬼见愁下面的索道站,他又犯了抠门儿的毛病。单程多少钱。双程多少钱。大人多少钱。儿童多少钱。掰着手指头算乱了套。李云芳不理他,越理他越乱,干脆走到一边,等着他从雾里走出来。他爬出来了。

“让妈和小树坐缆车,咱俩爬吧?”

“你不伯掉下一个去?”

“可也是。那你跟他们坐,我自己爬?”

“仨人坐得下吗?”

“可也是。那你跟妈坐,我和小树爬?”

“小树惦记坐缆车惦记多少日子了?”

“可也是。那你跟小树坐,我和妈爬?”

“怎么爬?”

“我背着我妈爬。”

“大民,别抠那几个钱啦!”

“我不是怕吓着咱妈么!”

李云芳和张小树坐着纽车不见了。张大民背着老母亲一上了林间石道,省了几个钱令人欣慰,后背让母亲的身体偎着,更让他心胸舒泰。母亲能看见什么呢?一想到母亲的目空一切,不免又嘲笑自己的孝心之迂了。他大声说,妈,那片树部烧红了,您看见了么?

母亲一语不发。

四个人在山顶聚合了。风很大,黄栌的颜色已经到了暗淡的时辰,那一片一片的大火不久便要熄灭了。张大民又大声说,妈,您看见那片大火了么?树林都着起来了,过一会儿就烧过来了,您看见了么?

母亲说了两个字,锅炉。

锅……炉!

母亲念起遥远的父亲来了。

张小树托着腮帮,看远山的云影,进了天才必入的境界,目光正摇上去摇上去,跃然于云端之外了。

“爸,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也不太懂,问你妈。”

“妈,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候没意思,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特别有意思了。真的,不信问你爸。”

“爸,人活着没意思怎么办?”

“没意思,也得活着。别找死!”

“爸,为什么?”

“我说不大清楚,我跟你打个比方吧。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儿子,你懂了吗?”

“ok!爸爸你真棒!我懂啦!”

“云芳,你懂了么?”

“没懂!”

“那我再揉碎了给你说一遍……”

“就你懂?德行!”

“我也是刚刚弄明白的。都是天才闹的!守着个天才,长学问了。”

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锅炉!张大民恍惚看到父亲和四民在云影里若隐若现,老的问日子好过吗?小的问孩子可爱的孩子幸福吗?待要端详却又飘然不见了。日子好过极了!孩子幸福极了!有我在,有我顶天立地的张大民在,生活怎么能不幸福呢!张小树雀跃着在林火中引路,红叶如一片血海。张大民背起白发苍苍的母亲,由李云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护着,缓缓向山下走去。母亲朝着迷茫的远方再一次重复了两个字——锅炉!

他们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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