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6部分阅读(2 / 2)

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蓦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工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工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工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工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跟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蓦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他要陪着她,天长地久,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龚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关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别哭了……”

他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又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别冷着了……

巴狼,这汤我熬了十个时辰呢,你尝尝……

巴痕,明儿个走师傅生辰,你别忘了……

巴狼,这手套送你,工作时戴着,就不会再烫着手……

巴狼,等等,这鱼还烫着呢……讨厌,你这贪吃鬼……

巴狼……巴狼……

我爱你……

热泪,一滴、一滴的滚落,他再次恸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无奈、她的哀伤淡淡回荡着。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对不起……”

他悔不当初的道着歉,满是伤的大手,颤抖的抚过她的脸,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样也擦不尽。

“阿丝蓝……”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画的最角落,哽咽沙哑的唤着她的名。

“阿丝蓝……”

他泣不成声的哭着,抚着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

“阿丝蓝……”

风轻轻、轻轻的吹着,带走了他的呼唤。

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当蝶舞发现那在短短时日内,一夜白发的男人时,巴狼已经跪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他的手,依然搁在阿丝蓝的脸上,替她挡雨。

粉色的杜鹃,被雨打残,落了下来,随着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边,残破的花瓣,依恋的偎在他的裤脚,却无法对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终于,那一抹粉,还是被水流带走了。

大雨,淅沥淅沥的下着。

一直下着……

【上集完】

全书完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