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不再提问了,他艰难地爬到了冢顶,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天地忽然间就大的无边无际。
冢顶是一个近四千平方米的平台,不方不圆、平展板结。乍一看,很像专门修筑的一个专供直升机起降的停机坪。站在这个平台上,赵俊良觉得自己心胸格外开阔,开阔的足以装下整个世界。极目向南,那是苍翠巍峨的秦岭。清晨白茫茫的炊烟蕴集在山腰以下,使它看上去仿佛悬浮在空中。转身向北,眼前则是茫茫起伏的黄土高原。极目处是渭河二级阶地隆起的二道原,远看它是一条高高的地平线,在天地间划出了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冢疙瘩东西两侧都是连天的庄稼地,一片片沙沙作响、一片片葳蕤茂盛。眼前的美景让赵俊良油然而生一种新鲜感、自豪感和一种莫明的兴奋和激动,他不由自主大声赞叹:“不登茂陵不知关中之美。不登茂陵不知天地之大。不登茂陵更不知自然之秀。不登茂陵甚至也不知汉武帝之雄霸!”
马碎牛侧着耳朵听完了他的一番感慨,扁扁嘴讽刺道:“酸的很,酸的很!不发一番感慨,没人知道你学问高深。不把你领上冢疙瘩,还真不知道你有多酸!”
赵俊良刚要答话,忽然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冢疙瘩的东南角,落寞地望着东南方向的晨曦,似乎是在欣赏日出,又像是在享受孤独。他神情平静而木然但却扬着一颗充满了智慧的头颅,看上去颇似一个正在思索宇宙奥秘的大思想家。
赵俊良有些困惑,心想:“谁这么早跑到这儿来干啥?”
“那儿有一个人!”秃子警觉地说。
“早看见了。”马碎牛答道。
“是村西头的海娃。”怀庆显然认识这人也知道些底细,他略带神秘地小声说道:“这怂是个才子,前年考上了西北大学——听说全渭城才考上了四个。走汉城那天牛气的很!市教育局长亲自来接他,给他挂红还把他一直送到火车上。上学第二年他就当了官。听人说是学校领导看他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就封了他个班长。”
“优秀?那他是学修水利的还是学造火车的?”马碎牛问。
水网密布的马跑泉和茂陵车站的火车,使这里的男孩们普遍认为,只有学水利和造火车才是大学问,其余皆不足道。
“好像西北大学没有修水利和造火车的专业,海娃学的是政治还有哲学、经济啥的,我也粘不太清。”
“学球那些又不能修水渠浇地、又不会造火车拉人,有啥意思吗?”马碎牛有些奇怪,又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知道,听说学了那些没意思的东西反而可以当官;当县长、当省长。倒是那些修水利造火车的,一辈子熬白了头啥都混不上。”
马碎牛顿觉不可思议,他气愤地说:“啥怂道理!有本事的人咋还让耍嘴皮子的人给管上了?——那他咋回来了?得是让开除了?”
“没有。他和俊良一样,都是让‘精简’了。”
“精简?大学解散了?”
“没有。”
“那咋光精简他?”
“这我就说不清了。”
赵俊良听叔叔说过,陕西省高教局转发了省政府一个通知,为了压减城市人口、减少城市商品粮的供应压力,省上决定缩小学校规模,让所有家在农村的一、二年级的大学生放假一年,返回家乡务农。说是放假一年,但人人心中都明白的跟镜子一样,大饥谨过不去是不可能返校了。汉城各个大学都把家在农村的学生“精简”了回去,仅放暑假时一次就走了将近一万名。
海娃也看见了他们。他慢慢站了起来,赵俊良这才看清了他的形象。海娃身材高大魁梧,留着城里最流行的大分头,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看人时充满了怜悯和嘲弄。他上身穿的是三个兜的兰洋布制服,虽然褪了色但却干净整洁。左胸前显眼地别着一支黑杆钢笔。裤子也是蓝洋布的,鞋却是农村最常见的疙瘩底子布鞋,已经很旧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看了看这群欢天喜地却视他为异类的同村少年,又望了一眼笼罩在嫣红阳光下苍茫无尽的天地,展颜一笑,说了句“好一个美丽的清晨”抬步看路,慢腾腾地下了冢。
马碎牛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说话咋像个神经病?”
怀庆证实说:“就是有点神经了。他兄弟洋娃说,这怂在西北大学和一个城里的女子谈恋爱呢,俩人好的都恨不得睡到一块儿!自从他被‘精简’后就没法见面了。一开始,那女子三天两头给他写信,说她又是流眼泪又是失眠、又是心乱如麻又是茶饭不思。没过一个礼拜信就少了,现在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根信毛。海娃急了,窝在家里一天到晚地写呀写,也不知道都写了些啥,写完了就往邮局送。后来家里没钱买纸买邮票,他也就不写了。”
“城里的女子他都敢爱?公鸡给狐狸踏蛋——寻死呢!这号没出息的货只能瞎他大的钱粮!不说他了,”马碎牛鄙夷地扫了一眼海娃远去的身影,结束了这个无聊的话题。他转过头说:“谁先到谁先选地方——俊良,你看那边好?”
赵俊良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说:“两家分别占据南北两处比较合理。”他又仔细端详了南北方位的地势后对马碎牛说:“占北边。自古皇上都是面南而坐的。”
马碎牛非常欣赏赵俊良关于占据北边的理由,毫不犹豫地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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