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五陵原-第七章(下)_ 御宅屋自由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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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下)(1 / 2)

医疗站设在村中的药王洞里。

入春之后,为了解决农民看病难的问题,公社指示各村都必须建立“合作医疗站”。大队长召集了大队干部和各小队长开会,议题是为医疗站选址,看设在那个小队合适。“狼剩饭”说了:“叫大家来,是要按照公社指示精神建立起咱马跑泉村合作医疗站的事。公社要求:医疗站要通风、要能充分见到阳光。全村五个队,大家想想,看把医疗站设在啥地方好。人家赵家、大泉还有查田村都动起来了;马跑泉可是前公社所在地,不能落到人后头。至于建立医疗站的经费——还是老办法:各队均摊。公社领导认为:一个看得过眼的医疗站最少要有三间房。一间门诊,一间药房,另外一间是检查室。”

望着有炕不坐、却偏偏蹲在地上木然抽旱烟的大小队干部,“狼剩饭”深深感到作一个基层中的夹层干部的艰难。讨论给地里下什么种子、啥时候浇水,这些人一个个踊跃发言,能的赛过武功农学院的教授。但要涉及到出劳、出钱,却都噤若寒蝉,个个人的脸都拉的像驴。对付这些人是不能讲什么“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的,这些人都是夹瓤核桃——天生砸着吃的东西!“狼剩饭”早就掌握了一套对付他们行之有效的办法。

“建立医疗站既是个利民的好事,也是个光荣的政治任务。没有退路,非盖不可。一二三四五,那个队都不许哭穷!不但各队要出劳力,钱也要一次到位。”也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了,他态度和缓地说:“我让李木匠调查过了,一根椽子一块五,三间房得一百根椽子,这就是一百五十块钱。檩条是四十块钱一根,这又得四百多块钱。还有柱子、帛子、青瓦,乱七八糟还得一百多元。剩下一百多元是买医疗器械和药品的。大队会计算过了,一共得八百元。至于垒墙的胡砌和和泥的麦秸,各队均摊。一个队三摞胡砌——一千五百块儿。要见棱见角,不能打的和豆腐渣一样。土壕里有得是土,派人去打就是了------盖这么三间房和买医疗器械、药品啥的,五个小队摊下来,每个队是一百六十元。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但这次是为全村人做好事呢,谁都不能打退堂鼓!谁都不能消极对抗!肚子里的泄气话就不要往外说了,你说了不顶啥,我听了也不顶啥,医疗站还是要建的。有啥好的建议,不妨提出来共同商量,现在——大家畅所欲言。”

和历次类似会议一样,干部们或是愁容满面不言不语、或是漠然蹲着抽旱烟装没听见。呛人的旱烟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像凝聚在干部们心头的愁云。大队干部显然事先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只是冷漠地等待结果。小队长们个个板着脸,上眼皮朝下,目光凝聚在烟袋锅上,长久地保持沉默。在座的十来个干部人人心知肚明,这是惯用的、态度消极时表示无奈的传统方法。

“狼剩饭”是深知他们这一套的。他不能让他们一直沉默下去。他也用老办法。在挨个把这些小队长们看了一遍、在确认不会有人支持自己的建议也不会有人踊跃带头发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老办法,按次序来。马垛,你是一队队长,你先表个态。”

马垛慢条斯理地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一磕,爱理不理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一套:按次序发言。老吃一味药你都不烦?你能不能换个方子?”

“狼剩饭”勉强一笑,说:“换啥呢?我不点名?我不点名你们能坐到明天早上!我看这个方子对症。嫌烦?嫌烦就积极发言,说正事。”

“说啥正事呢?一个好劳力两头不见太阳干上一天才挣十分工,也只值一毛八。社员乐观,把一毛八说成‘一麻包’,我当队长的听了都想哭!爷呀,羞了先人了,咱也是个队长;把社员都带成穷光蛋了!”感叹过后,马垛陡然瞪起双眼:“你倒耍了个轻松,张口就是一百六!你算过没?那是十个壮劳力辛苦一年的节余!十个家庭啊------你这不是割人肉呢?你这不是要人命呢?形式主义一刀切。要叫我看,建球个医疗站就没有用处。药王洞有吴道长,啥病看不了?外村外县都往咱这儿跑呢,何必搞这形式主义?社员把钱花了,整球个医疗站出来,安上两个闲人吃闲饭,好过了谁呢?你倒说了个轻松:‘一百六’!不要说一百六,十六块我一队也拿不出来!你把我队会计叫来问,三个月了,账上一直只有七毛钱。你要是能看上你连帐本拿走!”

“狼剩饭”就住在一队,一队的家底他是知道的。面对反应激烈的马垛,只得缓和语气:“各队的情况都差不多,这我都知道。不要哭穷。哭穷不顶啥,事还要办呢。大家集思广益,都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麽。连这事都解决不了,社员选咱这些干部干啥呢?”

“社员是瞎了眼窝了!把咱这几头歪嘴叫驴当了千里马。羞了先人了,让社员吃不饱饭还没钱花,干不动活还出不了门。都是些啥垂子干部吗!”大约是一百六十元的数额过于巨大,马垛越说越激动,神情激愤还有些哀伤。

“这又不怪你,”“狼剩饭”说:“三年自然灾害麽。那个县不是这样?那个村子不是这样?全国一盘棋。城里人倒是月月开工资,能买下粮食不?还不是有饿死的?”

“那也比咱强。人家是没吃的、有花的;咱是缺吃的、没花的。”

“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狼剩饭”做出一幅拉家常的姿态,语气温和的像体恤的兄长,他随手抓过马垛的烟袋锅,偎了一袋旱烟,侃侃而谈:“城里人一月就那四、五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五、六口人;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更不容易了。眼下是困难时期,说到底还是粮食金贵。城里人月月是发工资,可有俩钱又能咋吗?现在还不是一批一批地往农村下放?为啥?为的是咱有粮食!”

“有粮食?”马垛不服,想起了陈年往事,他埋怨说:“六零年办食堂你也说有粮食,结果大家解开腰带敞开肚皮吃,三个月就把半年的存粮吃光了。要不是我豁出去,坚持把公共食堂给解散了,咱马跑泉非饿死人不可。”

“马垛,你这可是反党言论!”“狼剩饭”有些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说道:“大办公共食堂是党中央定下的,是非办不可的事!办瞎办好,那只是个技术问题;办不办和支持还是破坏就成了立场问题!你一个非党员的小队长胆大包天,趁我不在,‘哗’地一下就解散了公共食堂,简单地就跟掀倒一堵土墙一样。你还私自把公共食堂的铁锅、蒸笼、鼓风、切菜刀、梨木案都卖给了豆马村,只换回来一百斤玉米。知道不?你让马跑泉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你这是拆人民公社的台!上头几次要求我严肃处理你,要不是我压着------”

“狼剩饭”最忌讳人提吃食堂的事。

六零年五月,公社根据省委发出的《关于办好公共食堂的十项规定》,要求各大队都要以小队为单位,开展食堂普遍化运动。“狼剩饭”当时跟风跟的太紧,他按照《十项规定》里“大办公共食堂”和“大抓养猪”这两项要求,以大队名义从信用社贷款五百元从河南买了上百头猪娃。说是优良品种,盖了一大溜猪圈还让两个社员专职饲养。公共食堂开伙前,偏偏保管员又把账算错了,把库存粮食的数字扩大了一倍,造成“狼剩饭”决策上的重大失误。出工下地,社员要排队唱歌。除过“社会主义好”这首歌必唱之外,还要求社员大唱歌颂公共食堂的歌曲。吃饭实行:大人小孩排队用餐,粮食青菜管饱管够;把个马跑泉整得人欢马叫、热气腾腾。那时节,人人脸上带笑,个个干劲冲天,村里村外一派蓬勃气象。一时间“狼剩饭”大名远扬,成了公社的先进,甚至市上都专门组织其他公社的干部前来参观学习。那时他红的不得了!又是介绍经验,又是出外宣讲。留给社员永恒的笑柄是他的两句名言。一句是“稀饭越熬越稠!只要你舍得添柴,稀饭就能熬成干饭!”另一句是“公共食堂好、馍大稀饭稠!”由于他好大喜功和缺乏精打细算的意识,结果差一点就把一队的社员送上了绝路。当发现粮食快吃完时,“碌碌已经曳到半坡”了,他没办法了,当时就急出一嘴的火泡。人常说祸不单行,就在这节骨眼上,两个专职饲养员向他汇报:买来的猪娃只吃料、不上膘,甚至连个子都不长,看样子还不如本地猪;“狼剩饭”顿时慌了。他私下请了个骟猪的来诊断,那骟猪匠一见这些猪娃就笑了,说:“和我猜的一样,这叫‘狗猪’,再喂也长不大,也就长个四五十斤;永远也长不到二百斤。”“狼剩饭”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害怕了。后来听说马垛正私下联络人要解散食堂,一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让社员饿死到家里总比饿死在公共食堂好——无奈之下,他假装有事走了几天亲戚。回来一见食堂果然散伙了,心里一宽,但却故做严肃地在干部会上上纲上线地狠狠批评了马垛一顿。最后假作无奈地说:“的台你都拆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留着也没用了。那一百来个猪娃是我买来准备给公共食堂作为改善伙食的永久肉猪基地的种猪,现在还留着干啥?干脆分了,从一队开始,每队二十头;分完为止、年底结算。”社员敢怒不敢言,没几天就把那批猪娃杀尽了------

“‘狼剩饭’,你不要反咬一口!官把你当的都没有人性了!-----”

马垛很清楚“狼剩饭”是为啥“走亲戚”的。“狼剩饭”前脚走,他老婆后脚就找到马垛,诉说了“狼剩饭”眼下的难处。她说:“他是个党员,不能出头。食堂再吃下去非饿死人不可。那批猪娃也让他睡不着觉。他离开这几天就是让你有时间解散食堂的。猪娃的事你不用管,他说他回来处理------”现在一听“狼剩饭”翻脸不认人,那抑制不住的火气就爆发了出来。

“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那事干啥?都消消气。”。四队队长马家富合着稀泥——他外号就叫“合稀泥”——抓住时机行使起大队调解委员的职责。马家富不紧不慢地说:“咱今天说建医疗站的事咱就只说这个事,不要扯别的。建医疗站是公社的指示,也是个非干不可的事,这也不怪大队长。要说钱麽,一家伙拿出一百六,谁都没有。咱能不能不花钱或者少花钱就把这事办了?”

“狼剩饭”就坡下驴,接茬说:“对麽,这才是一个当干部的样子。遇事多提建议,少发牢骚。咱的目的是建医疗站,只要能把医疗站凑合弄起来,能给上边把差交了,我也巴不得一分钱不花!家富,你说,有啥好办法?”

“也没啥好办法。我想都是看病麽,干脆就把医疗站安在药王洞算了。”

马家富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四队在街道南边圈出了一亩多地,盖了一溜五间的大草房,给本队社员建了个娱乐室。男人们农闲时在里边下棋,青年人就打扑克;一些老汉老婆们就经常在里边掀花花、聊天。时间不长,四队人的业余活动就丰富和活跃了起来。队上有事时,马家富也利用这里开大会。“狼剩饭”觊觎这里的环境,一心想把大队部搬到这儿。他先是对马家富暗示,希望他能主动相让。但马家富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在是炉火纯青。他哼哼哈哈地装听不懂;“狼剩饭”虽不高兴也没办法。二次见面就给马家富明说,让他把这几间房让出来。没料想马家富反而做起了他的工作,说自古官不修衙,你把你那门面整的那么漂亮,不但不符合勤俭节约的精神,而且还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去争你这个大队长的位子。“狼剩饭”悚然一惊,当时也是频频点头,但事后回过味来就暗骂马家富奸诈。马家富也知道大队长难缠,就躲着他。今天一听会议的内容,就知道大队长是有备而来的,甚至把所有大队干部的工作都做通了,目标就是四队那几间房,心里就愁的不得了。及到看见马垛和大队长闹撑了,觉得有机可乘,连忙抛出了这个自救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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