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是说东方的中国人老是这么藏而不露。远的不晓得,十年“文革”就彻底暴露一番。“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直闹得斗得全国沸沸扬扬昏天黑地。西方暴露的是四肢五体,顶多原形毕露,而我们连灵魂都裸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革”过后,拨乱反正,国人渐渐恢复了“藏”的本性。不说别的,如今经济收入就是个谜。我1975年工农兵学员毕业挣四十一块五,1982年研究生毕业为七十一块五,别人但问无妨,自己但说无妨。但时下不同了,收入成了重大机密。只有傻到一定地步的人才会问男人的收入和女人的年龄。人人都把荷包藏在甚至老婆都休想瞧见的地方。
于是我更加认为西方喜“露”而东方善“藏”。无限玄机,尽在一“藏”。用在政治上谓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用在军事上谓兵不厌诈、暗渡陈仓;用在文学上谓诗贵含蓄、意在言外;用在交际上谓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甚至有了“金屋藏娇”之说,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如果说西方文化为“露”文化,东方文化则为“藏”文化。
但东方并不只有中国,至少旁边还有个日本。于是趁此次来日之机,我留意考察这边“藏”到什么程度。一年下来,颇有斩获。从结论上说,日本人更善于“藏”,或者说“藏”得更妙,甚至把“藏”升华到美学层次——“藏”的美学。
众所周知,日本式房间叫和室,日本式衣服叫和服,俱以“藏”为宗旨。先说和室。和室最大的视觉特点是“家徒四壁”。榻榻米,天花板,四面墙,一盏灯,别无长物,俨然牢房。那么什物跑哪里去了呢?原来有一面墙是两扇或四扇贴一层厚纸的胶合板拉门,被褥、坐垫、衣服等物一股脑儿藏在里面。晚间拿出被褥就是卧室,白天拿出坐垫放上矮脚桌乃为客厅,桌上摆上碗筷即成餐厅——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一即一切。并且,虽然“家徒四壁”,却无四壁萧然之感。黄里透绿的榻榻米,木纹清晰的原木天花板,涂抹黄褐色细砂(现在多用仿砂墙纸)的墙壁,加上纸壁橱门,纸木格门,无论触觉视觉都让人觉得舒坦、安然、静谧和温馨。我在和室里住了几年,一开始腰酸腿痛,但住久了就觉出了情调。尤其长崎三年,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和式木屋,初夏黄昏时分,歪在榻榻米上泡一杯绿茶,打开木格拉门,但见满室夕晖,一院青草,三五彩蝶,数枝玫瑰,令人神思悠然,尘虑顿消,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而这点在纸醉金迷极尽铺陈的西式客厅里就不易做到。在这个意义上,和室可谓东方“藏”文化、“藏”之美学的经典作品。有人说和室的善藏功能源于动物本能——动物出行前一般都要消除生活痕迹,如把睡过的洞穴或拉撒的屎尿用草叶树枝掩盖起来。究竟如何未曾考证,但日人喜藏善藏这点应是有目共睹的。他们的财务省本来叫大藏省,大凡金银财宝日币美元有价证券统统藏在里面。从公元701年开始藏,藏了一千二三百年。前几年到底不太好意思了,才勉强改称“财务省”。改称是为掩人耳目,里面仍照藏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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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的美学与露的美学(2)
再说和服。和服从中国隋唐服装一步步演化而来(八世纪初天皇昭令天下男女服式俱用“唐样”),最后演化成一块丁字形宽幅布料往身上一裹一缠,就好像用厚布把婴儿整个包起来再缠条带子。何故?盖因中日女子体形不同。日本女子个头较矮,且上身偏长而下肢略短。腿短而粗,日语称“大根脚”,翻译过来就是“大萝卜腿”。一袭轻飘飘宽松松的罗纱长裙,穿在苗条的林妹妹身上,自然如风吹杨柳;但套在东洋武大娘身上,岂不成了小富士山?而若穿西式短裙,萝卜腿又暴露无遗。聪明的大和女子断不自取其辱,遂拿一块布往身上一裹。因了这一裹,横向面积缩小,纵向体积拉长,萝卜腿掩藏不见,臀部曲线毕现。宽腰带又正好勒在双峰底端,使得胸部巍然隆起。加上碎步急蹈,看上去倒也娉娉婷婷一波三折。万种风情,尽在一裹。裹者,藏也。当然也不是说一概藏起。和服领低,整段脖子如嫩笋白生生露出,后颈尤为光洁动人,尽显大和女子皮肤白皙的优势,堪称点睛之笔——应藏者藏之,宜露者露之,以藏为主,兼具藏露结合之妙。
不过时下东京街头很少见到如此赏心悦目的美学风景了。新潮女郎们不但露颈,还要露背、露胸。至于大萝卜腿小萝卜腿更是白花花齐刷刷赤条条袒露无余。其中一部分人已不再满足于坦露冰肌,进而争露玉骨——追求形销骨立,追求骨感美。杂志封面纷纷凸现所谓骨感美人的“巨乳”。“巨乳”本应从沃野缓缓耸起,可图片上俨然从钢筋混凝土墙壁鼓出两个大猴头菇,全然看不明白美在何处。日本较为严肃的nhk电视台前不久通过专家演示告诉人们:骨感美人由于恶性减肥营养严重失调,其骨骼细如婴孩,稍一碰撞都可能折断,并有可能影响生育。本来,藏之美与露之美均以自然美为依归,摧毁自然的曲线美而刻意打造骨感美,实在有违天意,有违自然,有违美学原理。在此冒昧奉劝宇内女同胞们,即使为了“革命后代”也别学东瀛或西洋骨感美人,那种损己不利人的傻事万万做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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