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牛月清第二天上街买了被面和一套咖啡壶具,晚上回双仁府那边老太太处睡,翻寻存放在那儿的一只电熨斗。电熨斗是庄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厂讲课时赠得的,一直没用,牛月清想一并送了礼。但老太大知道了这事,说要送尿盆的,尿盆最重要,老一辈人谁结婚娘家不陪送了尿盆的;现在人是少了规矩,娘家人不陪,亲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个搪瓷痰盂做尿盆,那岂不出奇制胜人也常说,谁和谁能尿到一个壶的,这尿盆上辈人为啥讲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现在痰盂在商场里没货的,前几日单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场没买到,后来还是在西城门内的鬼市上买的。于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问了几个摊主,说货没有了,你去洪江收购店看有没有牛月清听了,倒生疑惑,怎么有个洪江收购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问:”这店名好怪,怎么起这个字号儿”那人说:”哪里是字号,是叫洪江的开的店,人叫顺了,就这么叫开来的。”牛月清问:”那个洪江,是干什么的”那人说:”开了个书店吧,听说发财了,又来开收购店,更是发海了!你是查户口的吗”牛月清赶忙走了,再问了别人洪江店在哪儿开的,有人指点了,果然在前边一条巷中间。店门是开了,里边有一个老头在坐着。牛月清上去问:”这是洪江收购店吗”老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牛月清说:”那是怎么回事”老头说:”怎么回事,饥不择食,穷不择妻,温饱了思y。人家有钱了,看上鲜的嫩的了就离起婚。他老婆哪里肯离,他就给了五万元,又送了这个店。现在兴掏钱离婚的。”牛月清脑子里就乱哄哄起来,赶忙回家对庄之蝶说了。庄之蝶道:”他能一直瞒了咱们,必是离婚时有纠缠的。”牛月清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事吗以前他穷成那样。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收购店,怎么能办起个收购店这一离婚,给了原先老婆这个店,还有五万元,他这是哪儿的钱”庄之蝶说:”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过目一次帐面吗”牛月清说:”别人办书店都发了,咱不是亏就是平平。我是疑心过,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经验,你又过问过几次!”庄之蝶说:”这没证据,你怎么说他”牛月清说:”那就咱养猪他吃r了!”庄之蝶说:”我还有画廊的。画廊和书店合为一体,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让赵京五出来监管了他”庄之蝶说:”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柳月嫁给你干表姐的儿子吗”牛月清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哎呀,你还这么鬼的!你是早就看出毛病来了!”庄之蝶说:”你以为你行哩!”说得牛月清一睑羞愧。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庄之蝶去参加洪江婚礼,礼品十分丰盛,洪江夫妇好不高兴,特将礼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个给牛月清敬酒,又当着众人面高声说,庄老师今日有紧急会议不能抽身,师母既然是双重身分,就要替庄老师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面红耳热。庄之蝶却并未去开什么会议,找了赵京五催促画廊筹建的事,得知画廊基本上装修完毕,只是字画作品少,一时还不能开张。庄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制名人字画的人,赵京五说:”你还是不去为好,实话给你说了,这批活还是汪希眠在干哩,他让我谁也不告诉,包括你在内,怕的是有个疏忽说溜了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事情就坏了。”庄之蝶听了,说:”你不说,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里的画家我差不多认识,能仿制膺品的除了他,也再没一个两个。前一阵听说广州香港那边石鲁的假画很多,石鲁的家属到处查访,已经风言风语说到了他,他也不缩缩手脚”赴京五说:”这我知道,石鲁那批假画原本是给咱们画廊的,说好画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个余导游却不知怎么和他谈的,竟把那批画全拿了去广州出手。这些假名人字画靠国内市场是不行的。主要是骗海外人。外宾来了,他们哪儿知道在哪儿卖字画。全凭导游引团。为这次教训。我已去旅行社新交了几个哥儿们了,答应咱的画廊开张,就领外宾来买画,咱又给他们吃些回扣罢了。汪希眠现在手下有三个学生,专协助了他为咱画廊仿,一批古画,譬如郑板桥的风竹呀,齐白石的虾呀,黄宾虹的山水呀。石鲁的画不敢多弄的,但石鲁的画眼下抢手,少也要弄出个二三幅的。前几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制了石鲁早期的一张《牧牛图》,还有一幅石鲁病后的《梅石图》。真了不起的,昨儿夜里我拿了《梅石图》去让石鲁的女儿看,她也没看出假来,还问哪儿得来的我说是从一个小酒馆的师傅那儿买的,她说:我爹病了以后,常常这些人让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爷子没钱,提笔就给人家画一张的。”赵京五说完,哈哈大笑。庄之蝶也笑着说:”汪希眠不让我知道,可他哪里却知道这画廊是我在办的!其实他那老婆与你师母亲得如姐妹,汪希眠于什么事她不给我说”就掏出旱烟斗儿来装了烟吸。赵京五瞧见烟斗,说:”哪儿得的,这烟斗年代不新,还是个古董货哩!”庄之蝶笑而不答,只说”龚靖元的那幅的字怎么样还是不行吗”赵京五说:”我正要对你说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画廊就可以开张,到时候开个新闻发布会。画廊不愁生意不好的。龚小乙那边,我已治住了。”庄之蝶说:”怎么个治住了”赵京五说:”他是烟瘾不发,什么都j明能算计;烟瘾发了,你让他叫爷也十声人声叫的。上次我对他说我能让柳悠地听门外远处的吆喝声:”破烂--!承包破烂--喽!”
主人家吵吵闹闹了一阵,柳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从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轮到阮知非,阮知非说:”我这字臭,但我不让之蝶代笔,只是这词儿拟不来,还得求你之蝶了。”庄之蝶说:”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阮知非说:”那我出来一联,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就写下: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上涨一比三;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一。”掷笔竟一时冲动,悲不能支。说声:”我先回去了。”经直出门,一路哽咽而去。
第十九章
庄之蝶拿了笔来,手却突突地抖,几次下笔。又停了下来,取了一支香烟来吸。烟才点着,又抓了笔,汗却从额头渗出来。汪希眠说:”之蝶你身子不舒服”庄之蝶说:”我心里好生混乱,总觉得龚哥没有死,就立在身边看着来写的。”汪希眠说:”他生前喜欢看你写字的,一边赞你的文思敏捷,一边却要批点某个字的间架结构,以后也难得有这么个朋友了。”庄之蝶听了,不觉心里一阵翻滚,眼睛一闭,几颗泪珠下来,就势着墨在那纸上的泪湿处写了,也是一联。是联是:”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下联是:”兄在y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y阳难分。”写完,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牛月清一声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开水,方苏醒过来。众人见他缓过了气,全为他悲痛感动。汪希眠说:”人死了都别再难过,龚哥若有灵,知你这么心里有他,也该九泉含笑了。”就让快送回家休息,这里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赵京五一言未发,知道庄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说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车来,一路服侍着回去。
回到家里,庄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饭也吃得极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说,只劝他再不要去龚家。庄之蝶也就没再去见返回的龚小乙地娘,直到龚靖元火化,也没去。牛月清却每日买了许多奠品过去,帮着龚靖元老婆处理杂务,几天几夜,眼圈都发了黑。
过了十天,慢慢缓过劲来,庄之蝶突然觉得已是许多天没有吃到新鲜牛n。问柳月。柳且也说没有见到刘嫂的。一日、庄之蝶闷着无聊,约了唐宛儿去郊外游玩。不觉竟到了一座村子庄之蝶说:”哎呀,这不是猫村吗!刘嫂家就住在村南头,多日没有喝到鲜牛n,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么长时间牛n,若说吃啥变哈,我差不多也会变了牛的。”妇人说:”你就是有牛的东西哩”庄之蝶挽了袖子,说:”你是说我胳膊上汗毛长吗,还是指脾气拗”妇人说:”你有牛犄角哩!”庄之蝶不解,妇人却说她讲一个民间故事吧。于是讲:从前,有母女俩开店,几年间就暴发了。原是这店里有条黑规定,但凡过路商贩来住宿,夜里母女俩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贩最后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俩吃不消的,商贩愿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饭钱床铺钱。结果没有哪个商贩不放下行李货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这就有一汉子愤愤不平,挑了贷担投宿此店,这汉子自恃身强力壮,偏要为男人争一口勇气。但心底毕竟生怯,临去时以防万一,还暗揣了一个牛犄角。这一夜到四更天。汉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俩就败了。汉子当然心虚,哪里敢继续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铺。一揭枕头,枕头下骨碌碌滚出个牛犄角来。母女并不知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对女儿说。”吓!怪不得咱娘儿俩吃败仗的,你瞧瞧,不知那东西怎么长的,光蜕下的壳就这么大呀!”庄之蝶听了,乐得直笑,一边用土块儿掷妇人,一边骂:”你在哪儿听的这黄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却突然蹲下来,让妇人给他掏掏耳屎。妇人说:”耳朵怎么啦”庄之蝶说:”你一说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妇人说:”我才不管的,硬死着你去!”一路先跑进村子里去。
持两人寻到刘嫂家,刘嫂正在门道处安着的布机上织布,天也太热,穿着个背心,裤腰四周还夹了许事核桃树叶。哎呀一声,忙不迭下来,只是叫嚷:”天神,你们怎么来啦!他大姐怎么也不来乡里散散心的!多日没去城里,直想死我了,刚才就脚心痒痒的;脚心痒见亲人的,我寻思这是谁要来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们!”庄之蝶说:”你只是想我们,可我们走得乏乏的却不让坐。也不让喝口水的。”刘嫂噢噢叫着就拍脑门子,拉进屋坐了,就烧开水,就煮荷包蛋。端上来,妇人不吃,说吃不下的,只喝水;刘嫂让不过,在另一个碗里夹了,端出去锐声叫小儿子吃。庄之蝶却把自个碗里的两颗拨在妇人碗里,说:”你要吃的,你看这像不像那两件东西,你怎不吃”妇人低声说:”这里可别骚情,人家把你当伟人看的!”刘嫂返身进来,看着他们吃了喝了,又说了许多热煎的话,庄之蝶问:”好些日子咋不见了你没牛n喝,这身子都瘦了。”刘娘说:”今早我还托去城里卖菜的隔壁吴三,说要走过你家那儿了,就捎个活儿过去,告诉你牛是病了。”庄之蝶说:”牛病了!”刘嫂说:”已经许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还拉着它溜达溜达,昨日卧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怜这牛给我家挣了这么长时间的钱,我真害怕它有个一差二错的!让一个牛医看了,人家说看不来得了什么病,或许过几日会好。好什么呢还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请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兽医。”庄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见n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头架子,不禁心里一阵难过。n牛也认识了来者是谁,耸着耳朵要站起来,动了动,没能站起,眼睛看着庄之蝶和妇人,竟流下一股水来。妇人说:”可怜见的,真和人一样伤心落泪!瞧瞧这n囊,身子瘦了,只显得n囊大。”三人蹲过去,挥手赴起那蚊子和苍蝇。
说话间,院门环响,两个人就走进来。刘嫂的男人和庄之蝶见过一面的,身上背了一个皮箱,后边相跟着是一个跛子,便知道是兽医了。相互寒暄了数句,跛子就蹲在牛身边看了半天,然后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贴耳在牛肚子上各处听,末了敲牛背,敲得嘭膨响,脸上却笑了。刘嫂说:”它是有救”跛子说:”这牛买来时多少钱”刘嫂说:”四百五十三元,从终南山里买来的。这牛和咱真有缘分,来了就下n,脾气又乖,是家里一口人一样的。”跛子又问:”卖n有多长时间啦”刘娘说:”一年多天气。可怜见的,跟我走街串巷……”跛子说:”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说这卖了一年的n已捞回了买牛的钱,这将来上百斤牛r,一张牛皮,它还要再给你几千元钱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吗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黄,牛黄可是值钱的东西!别人想方设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黄,你家这是银子空中来,你愁个什么”刘嫂说:”你这说哪里话,我不稀罕那牛黄不牛黄的,我心那么狠,为了得牛黄就眼睁睁看着它死它也是我们家一口人的。你就开了药方,让它吃了药好好休息。”跛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遭见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诉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没人能治得好。听我的话,明日让人杀了还能剥些r来,若杀得迟,命救不下来,一身r也熬干了!”刘嫂就转身去屋里哽哽咽咽哭起来了。刘嫂的男人叫给跛子做饭,她不理,还是哭。男人就有些气躁了,骂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这么伤心!”骂过了,看看庄之蝶和妇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们坐呀,让她过一会给咱们做饭吃。”庄之蝶说:”刘嫂养这牛时间长了,总是心上过不去的,甭说她,我是吃过牛n的,听了也好难过。”屋子里就一阵水和盆响,男人说:”你在和面吗那就做些摆汤面。”过了一会儿,刘嫂端着一个盆儿出来了,盆里却是绿豆糊糊汤、放在了牛的嘴边让牛吃,跛子就脸色难看说:”我就不多呆了,前村还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诊费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随便给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没留下,把钱付了,送跛子出了门。庄之蝶和妇人见刘嫂难过,也就要走,告辞了走到院门口,听见n牛哞地叫了一声。
出来,庄之蝶直摇头,说:”这一个时期不知怎么啦,尽是些灾灾难难的事,把人心搞得一尽儿灰了!”妇人说:”你后来还和柳月在一起没”庄之蝶说:”说正经事儿你也要往那上边扯”妇人说:”你们在一搭了当然就灾灾难难的要来了;你要再下去,说不定不是你就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庄之蝶骂句胡扯淡,心里却咯咯噔噔起来,暗暗计算时间,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说:”我哪里还和她来过,她现在和赵京五恋爱的。那赵京五咋甚事没有”妇人说:”那是时间没到的。”两人上到环城路,庄之蝶要挡一辆出租车来坐,妇人说走着说话好,庄之蝶不知怎么突然间想起阿兰来,问她愿不愿意去j神病院看看阿兰的阿兰和阿灿的故事,庄之蝶老早给妇人说过,只是隐瞒了与阿灿的私事。这阵提出去看阿兰,妇人倒不高兴,说:”你是不是常想阿兰,后悔和阿兰没及时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烦了!”庄之蝶说:”这条路往东去是可以通往j神病院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这么多醋来;她要不是个疯子,不知你又该怎样啦”妇人说:”我该怎样啦满足你,去病院。让我也瞧瞧阿兰是怎么个美人儿,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伤害她的心,她是一个人在栅栏门里,你却是挎一个佳人在栅栏门外。”庄之蝶听她这般说,便也犹豫了,说:”这样我就不去了。她是疯子,恐怕也认不得我是谁的。”妇人就说:”可是你不愿意呀!”眼睛眺着,眯眯地笑。庄之蝶掐了一g草去拂她,她跳跃着走到路边一个坎下,说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里,人在草里走着。头发在草梢飘着,忽隐忽现,扑朔迷离,情景十分地好。庄之蝶说:”往下蹲,路上过车,甭让车上人看见你那屁股了!”妇人说:”他看见了个白石头!”就轻轻哼一支曲儿。
妇人还从来没有唱过民歌,唱了几句,应之蝶就想起柳月曾经唱陕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说:”宛儿还能唱嘛!”妇人说:”我什么不会”庄之蝶说:”这是什么歌子”妇人说:”陕南花鼓。”庄之蝶就高兴了,说:”你再唱唱,好中听哩!”妇人也就看着尿水冲毁了一窝蚁x,一边轻声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实实难对人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