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赵普之后,王溥看着纸条上的名单,陷入沉思,心想赵匡胤为了夺取兵权,当真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而且又无懈可击。如此看来,他才是天下最有野心之人。升黜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的武将虽然不是甚么难事,但是不能太急,必须循序渐进,否则事情败露,反而适得其反。看着名单,决定先易后难,先从殿前司入手。
次日王溥来到中书省,道:“范相,我想和你说说殿前军的事。”范质放下公文,问道:“殿前军出了甚么事?”王溥笑道:“瞧你担心的样子,没有出事,把心放在肚子里。”顿了一顿,又道:“我只不过觉得现在有些不大妥当。”范质道:“如何不妥,说来听听。”王溥道:“万一出了甚么紧急大事,石守信无权处置,而赵太尉又远在归德军。如果等到赵太尉回京,一定会耽误不少时间。我是这么想的,眼下副都点检一职空缺,不如除授一名精明能干的武将,万一出了甚么大事,也好暂时先应付下来。如此一来,两边都不耽误。”范质想了一会,觉得此言不无道理。要是按照现在的样子,万一出了大事,等到赵匡胤从宋州赶回来,只怕迟了。有副都点检在,就能从容应对了。他当下道:“你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王溥沉吟片刻,道:“慕容延钊久在殿前军,素来骁勇善战,战绩显著,如今任副都指挥使,足可胜任副都点检。”范质道:“既然如此,就让改任副都点检罢。”顿了一顿,又道:“你何时留心起军中之事了?”
王溥笑道:“不是我留意军中之事,而是范相日理万机,可是难免顾的到这头顾不上那头,有所遗漏,我这么做也是锦上添花罢了。”范质笑道:“王相言之有理。”王溥又道:“近来我常常在想一件事,四方没有战事,天下太平,最重要的就是京师安危,京师安危全在殿前军和侍卫亲军这两支禁军。这两支禁军一旦出了甚么乱子,京师就不太平了。治军在于选将,选将得当,令行禁止,方可高枕无忧。”范质亦有同感,道:“当初太祖皇帝创建殿前军就是为了制衡侍卫亲军,免得侍卫亲军一家独大。”王溥道:“殿前军没有甚么问题,可是侍卫亲军那边有些武将无法胜任本职。”范质道:“这事可以与韩通商量,看看他有甚么见识。”
这日李处耘走进城门,径直来到客栈。为了行踪隐秘,既没有穿官服也没有骑马。赵普把他迎进客房,问道:“你怎么来了?”李处耘道:“太尉命我回京的。”赵普道:“太尉有甚么吩咐?”李处耘道:“侍卫亲军那边至今迟迟还没有动静,太尉担心京师出了事,命我回来问问。”赵普道:“我今天就去相府,问问王相公。”
傍晚时分,赵普来到相府。王溥猜到他的来意,于是开门见山道:“掌书记到访,一定想问侍卫亲军的事?”赵普微微一笑,道:“侍卫亲军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是相公遇上了难处?”王溥笑道:“如何没有动静,就在今日,袁彦被解除了兵权,重新到陕州做节度使去了。与此同时,张令铎将军接任了步军都指挥使一职。”赵普起初不信,但是转念一想,为了不暴露行踪,自己深居简出,没有事的时候从不在外面转悠,自然不知道今天朝廷里发生的事。只听得王溥又道:“请转告太尉,频繁调兵遣将,势必会引起大臣目的警觉,这件事不要着急,须一步一步慢慢来。”赵普深深一揖,道:“是我莽撞了,承教了。”
侍卫亲军司悄然发生变化,袁彦先升为检校太傅,然后离京,又回到陕州做节度使了。他的位置由原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常州防御使、检校司空张令铎顶替。张令铎现在的官职是领武信军节度使、充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太保。原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镇安军节度使、检校太傅、霸州都部署韩令坤改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加检校太尉。原虎捷右厢都指挥使、岳州防御使、检校司徒高怀德升任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宁江军节度使、检校太保。军中武将升陟贬黜本是常事,便是节度使也时常移镇,这些变化微不足道,无关大局,不值得大惊小怪,因此没有一个人怀疑。天下太平,时局平稳,文臣武将各司其职,百姓各安其业,各行各业井然有序。柴荣殡天之时,群臣还以为会时局动荡,天下大乱。现在想来,担忧顾虑皆是多余,实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大周还是大周,依旧固若金汤,无懈可击。
侍卫亲军悄无声息发生了诸多变化,还是引起了一个人的警觉,他就是韩通的儿子韩徽。他年幼时生了一场重病,落下了终身残疾,成了驼背。虽然眼明心亮,看待任何事物都见地不同凡响,比常人更加透彻深邃。但是因为驼背的缘故,始终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军校。他越想越觉得大有蹊跷,越想越觉得赵匡胤包藏祸心,忍不住提醒父亲,道:“阿爹,袁彦出任保义军节度使,张令铎和高怀德都升了官,一个统领步军一个统领马军,韩令坤也从霸州调回了京师,阿爹不觉得这些事十分蹊跷可疑吗?”韩通双眼一瞪,反问道:“有甚么蹊跷有甚么可疑?”韩徽道:“儿私下里查访过了,袁彦曾经上表告发赵匡胤掠夺财物,后经世宗皇帝彻查,发现这是冤案。但是儿想,他们必定结下了仇恨。张令铎、高怀德、韩令这些人不是赵匡胤的兄弟,就是他的朋友。他们都身居要职,掌兵执印,已经架空了阿爹。如此调度武将,究竟是谁的主意?”韩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道:“当然是三位宰相的主意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下刺探赵匡胤。他是当朝顶级武将,你不知道吗?要是给他知道,伸出指头就能把捏碎。到时候莫说你自身难保,便是我也会受到牵连。我告诉你,趁早收手,莫要给我闯祸。”言罢拂袖而去。
韩徽却不愿就此作罢,当下叫来两名士卒,道:“你们换下军服,去赵匡胤府邸外日夜监视,但有甚么动静,立刻告诉我。”两名士卒面面相觑,并不领命。韩徽皱眉道:“怎么,你们不服从军令吗?”那瘦士卒愁眉苦脸道:“监视当朝太尉的府邸,可是杀头的大罪,咱们不敢。”另一个士卒也道:“这事要是给韩太尉知道了,咱们的脑袋就要搬家。”韩徽见他们胆小,转过念头,道:“这事就是我爹吩咐下来的,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去做,记住放机灵些,赵家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那两名士卒不知道他假传军令,只得领命而去。
年关将至,赵匡胤从归德军回到了京师。入宫觐见柴宗训,述职之后,回到殿前司。赵普召集众亲信将官来到后堂议事,因为商议之事极其机密,为防隔墙有耳,张琼亲自在外站岗把守,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众将目光聚集赵匡胤一人,等待他发号施令。赵匡胤道:“侍卫亲军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津要武将都换成了咱们的人,韩通已经被架空了。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大家要提前做好准备。”石守信问道:“太尉,甚么时候举事?大家都盼着这一天。”赵匡胤微微一笑,道:“大家比我还着急吗?”众将相视而笑。王彦升道:“咱们日盼夜盼,就是盼这天早点到来。”赵匡胤正色道:“这不是小事,大家的身家性命系于此事,马虎不得着急不得。”赵普道:“起事之前,大家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可走露一丝风声。”众将齐声说是。
众将散去之后,赵匡胤道:“差人告诉慕容延钊、张令铎、韩令坤和高怀德,明天我在府邸设下家宴,请他们务必赴宴。”赵普答应一声,只听得赵匡胤又道:“跟我去相府,拜会王相公。”赵匡胤亲自登门拜访,王溥大开正门,亲自迎迓。这些时日,赵普为了不暴露行踪,每次求见王溥,都是乔装改扮一番,要么装成道士要么扮成算命先生,及尽掩人耳目之能事。今天终于能够堂而皇之,从正门大步而入了。
来到客厅,王溥与赵匡胤分宾主坐下,赵普站在他的身后。二人事先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但是见面之后,竟然都无从说起。一时之间,客厅里一片岑寂。赵普笑了一声,道:“太尉这次回京,给相公带了件礼物。”言罢将手中礼盒放在桌上。赵匡胤笑道:“知道相公书法飘逸绝伦,因此寻了一个砚台,请相公品鉴一二。”赵普打开礼盒,道:“相公请看。”王溥拿起砚台,入手温润如玉,沉重似铁。周围雕刻着荷花荷叶,中间是一叶渔船,花瓣花蕊、波纹涟漪皆清晰可见,雕工精致,栩栩如生,是一个上等端砚。赵普微笑道:“这个砚台名为‘荷塘月色’,是太尉精心挑选的。”赵匡胤笑道:“下官是个粗人,只知道刀枪剑戟,不懂笔墨纸砚,觉得雕工精致,与相公蕴藉儒雅的品性相得益彰,于是便买下了,不知道相公喜欢否?”王溥藏了许多上品砚台,与这个‘荷塘月色’不相上下者有之,还有几个比之还要珍贵。如果是别人送的,自是难入法眼。可是是赵匡胤送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当下连声说好,道:“喜欢,喜欢!”喜悦之情,形于辞色。放下砚台,又道:“侍卫亲军那边的事,我都办妥了,还有甚么事能为太尉效劳?”赵匡胤忙说不敢,又道:“一旦出了变故,下官想要兵权。”王溥心知他一旦获取了兵权,离改朝换代就不远了,当下说好。两人密谈良久,赵匡胤方才告辞而去。
次日,韩令坤、高怀德四人应邀来到赵匡胤的府邸。赵匡胤早已准备好了酒菜,就等他们入席了。众人入席,赵普为他们斟满酒水。赵匡胤举杯道:“咱们许久没见面了,今日难道聚会,同饮此杯。”众人一饮而尽,高怀德笑道:“太尉从宋州回来,该当咱们给你接风洗尘,太尉反而设宴款待咱们,咱们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赵匡胤笑道:“咱们是多年肝胆相照的挚友,不分彼此,谁设宴都是一样。”在座四人,除了韩令坤是平调,高怀德、张令铎和慕容延钊皆是升迁。韩令坤虽然平调,可是从霸州回到了京师,再也不必提心吊胆,担心与辽军交战。韩令坤道:“咱们既是好兄弟,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有甚么地方用的上咱们,你就直说罢。”赵匡胤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付着急脾气。”站起身来,又道:“如果以后发生大事,请你们按兵不动。”张令铎正色道:“没有话说,咱们决计按照太尉吩咐行事。”赵匡胤见他们都没有道:“那就拜托诸位了。”
酒宴过后,赵匡胤亲自送他们出去,穿行回廊的时候,正巧小妹迎面而来。小妹与韩令坤十分熟络,当下施礼道:“德顺哥哥。”韩令坤笑道:“是小妹啊,许久不见,想煞哥哥了。”看了赵匡胤一眼又道:“小妹回娘家住,你阿哥有没有欺负你?倘若他不给你好脸色,告诉德顺哥,德顺哥给你出气。”小妹撇嘴道:“二哥怎么敢欺负我?”神情颇有些得意洋洋。韩令坤笑道:“酒足饭饱,咱们该告辞了。”小妹道:“经常来家坐坐。”韩令坤笑道:“一定,一定。”
送走韩令坤等人,赵匡胤转身回府,却见小妹正在身后。原来她蹑手蹑脚,一直跟到了府邸门口。赵匡胤见她翘首张望,问道:“你看甚么?”小妹道:“这些人当中,我只认识德顺哥哥,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赵匡胤不想她知道的太多,道:“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女流之辈,打听许多做甚么?”小妹却是不依不饶,瞪眼道:“你说不说?”伸手拦住,竟然不让他走。赵匡胤扭她不过,只得道:“是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小妹又道:“那个蓝衣人是谁?”赵匡胤想不起谁穿着蓝色衣裳,问道:“哪个蓝衣人?”小妹道:“就是那个白白净净,风度翩翩的蓝衣人。”赵匡胤想了一会,终于忆起高怀德穿着蓝色衣裳,道:“他是高怀德。”小妹问道:“他娶妻没有?”赵匡胤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或许娶了,也或许没有。”小妹大皱眉头,道:“这是甚么话?你还不赶紧追上去问问清楚。”赵匡胤心中大奇,道:“你要我问他这些事做甚么?”小妹撒起娇来,抓着赵匡胤的胳膊,道:“好哥哥,你就去问问罢。”赵匡胤更觉得不可思议,笑道:“我不问,要问你自己去问。”小妹见他榆木脑袋不开窍,只得道:“难道你想让我一辈子住在娘家吗?”鼓着腮帮子,负气而去。
赵匡胤见她今天似乎古里古怪,猜不明白,摇了摇头。来到杜氏房中,道:“阿娘,儿想和你说件事。”杜氏微微一笑,道:“有甚么事坐下慢慢说。”赵匡胤依言坐下,半天却不吱声。杜氏见他满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有心事吗?是官场上遇上了难处还是与王氏拌嘴了?”赵匡胤摇头道:“都不是。”顿了一顿,又道:“过些日子京师会发生大事,儿早已和定力院的主持说好了,一旦有事,赵家人全都藏进定力院。赵普会带你们走,到时候不要惊慌不要迟疑,甚么都不要带,立刻动身去定力院。”杜氏出自名门大家,素来稳如泰山,闻得此言,并不惊吓,道:“能告诉阿娘,会出甚么大事吗?”赵匡胤道:“儿若说了,阿娘必定担惊受怕。因此儿现在不能说,日后阿娘自会明白。”杜氏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就不担心了吗?”眼见赵匡胤神情犹豫不决,又道:“既然日后会有分晓,我就不问了。”
回到房间,洗了脸足之后,赵匡胤躺到床上,道:“今天阿妹好生奇怪。”王氏正在灯下刺绣,问道:“怎么奇怪了,该不会是你惹她生气了罢?”赵匡胤道:“她不惹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才没有闲情逸致招惹她。她缠着我问东问西,打听高怀德成亲了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王氏毕竟心细,问道:“她还说了些甚么?”赵匡胤道:“她还说是不是想让她一辈子住在娘家?”王氏停下刺绣,想了一会,笑道:“她是想嫁人了。”赵匡胤恍然大悟,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拍大腿,道:“是啊,我说她今天怎么古里古怪的,原来是瞧中了高怀德。”王氏笑道:“你还是做哥哥的,自家妹子的终身大事都没有放在心上。”赵匡胤下了床,道:“她说话吞吞吐吐,我如何听得懂?终究你们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思。”坐到王氏对面,又道:“还是你心细如发,居然知道她心里在想甚么。”王氏笑道:“你不妨去问问高怀德。”赵匡胤道:“改天有空就问。”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个妹妹自小和我一样野惯了,天生泼辣,无法无天,我是受够了,趁早把她嫁出去。高怀德虽是武将,可是精通音律,和三国时的周瑜一样风流潇洒,丰神隽朗,真要是娶回了家,可有他受的。”越想越觉得好笑,打定主意,想尽办法也要撮合这门亲事。
韩徽得到韩令坤等人到赵家做客的消息,立刻找到韩通,道:“阿爹,韩令坤、高怀德、张令铎和慕容延钊四人,换上便服,进了赵家。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定在密谋甚么不可告人之事,不得不防啊。”韩通不以为然,道:“天下人都知道他们交好,赵匡胤从宋州回来,一起聚聚,有甚么大惊小怪?”韩通见他仍然没有看出端倪,急道:“阿爹,你好好想想,为甚么他的好友不仅都升了官,还占据了要职?为甚么他的敌人解除了兵权,被赶出了京师?这里头难道还没有鬼吗?”韩通梗着脖子沉思,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忽然瞪大眼睛,厉声道:“你怎么知道韩令坤他们进了赵家?是不是还在监视赵家?”韩徽道:“儿子始终都觉得赵匡胤鬼鬼祟祟,居心叵测。”韩通气得恨不得一个巴掌拍死这个固执的儿子,戟手而指,几乎触到他的鼻子,咬牙道:“说,是不是还在监视赵家?”韩徽点了点头,道:“儿子是为了大周江山...”韩通破口大骂,好一阵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打断他说话,又道:“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吗?倘若有一天我也去赵家赴宴,你是不是也怀疑我和赵匡胤穿一条裤子?”韩徽顿时语塞,道:“那不一样。”韩通道“快,把你的人都撤回来,以后再也不要监视赵家了。”韩通急道:“父亲...”韩通瞪眼道:“这是军令,再敢违抗,莫怪我军法从事。”说着将宝剑拔出一半。韩徽只得道:“儿子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