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皇亲试法遭处决
王相公密告知贡举
出了军营,没走多远,只见一大群人围在告示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柴荣挤进人群,假装是外地人,询问旁边一人,道:“请问你们聚在这里,议论甚么?”那人指着告示道:“你没有看到告示吗?”柴荣看了一遍,道:“扩建新城,这是好事啊!”那人怒道:“好个狗屁,天子要咱们迁坟,简直缺德之极。”赵匡胤见他出言不逊,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恶狠狠道:“你再骂人,我打碎你满嘴牙齿。”那人大惑不解,叫道:“我又没有骂你,你怎么动起粗来了?”赵匡胤见他嘴硬,力贯臂膀,将他举离地面,瞪大眼睛道:“你骂谁都成,就是不能骂天子,不能冤枉天子。”柴荣怕他露了馅,道:“算了,算了。”赵匡胤重重‘哼’了一声,将那人摔在地上。那人摔得七荤八素,在别人搀扶之下才站起身来。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指责赵匡胤不该出手伤人。那人一看有众人撑腰,胆子也大了,怒道:“我骂天子,又不是骂你,你好没来由。”
赵匡胤道:“现在的开封城又破又旧,天子下诏扩建新城,有甚么不对?”那人道:“扩建新城原本是件好事,可是要咱们迁祖坟,就不对了。”王朴道:“既是新城就应该有新气象,迁坟就是新气象。”又有一人道:“这位兄台所言极是,现在的开封布局杂乱无章,活人与死人比邻而居,新城扩建之后,必定万象一新。尤其汴河,将来必定漕运繁忙。当今天子先是御驾亲征,大败后汉,紧接着扩建都城,文治武功,一定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君王。”柴荣和王朴对望一眼,都觉这人有些与众不同。柴荣笑道:“这里的人都在唾骂天子,你却为何赞誉他?”那人道:“说来说去,还是个人的眼光不同罢了,我是商人,看的出来,都城扩建之后,必定漕运繁忙,热闹非凡。”王朴道:“那你还不赶紧找块风水宝地,大做买卖,将来日进斗金。”那人笑道:“不用兄台提醒,我早就在汴河边占了一块地皮,打算起座酒楼。”他十分健谈,滔滔不绝的描绘新城建成之后的模样,最后道:“我姓樊,请教你们高姓大名。”柴荣道:“我姓木,他们一个姓王,一个姓赵。”那人似乎意犹未尽,道:“瞧你们举止大方,谈吐不凡,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咱们寻个去处,好好聊聊。”柴荣笑道:“咱们还有事,今天就聊到这里,倘若以后有缘,再畅谈天下大势。”言罢迈步而去。那人大失所望,竟然久久不肯离去。
微服私访了大半天,柴荣体察到反对扩建新城的占了大半,而迁坟正是难处。回到皇宫,柴荣道:“你也看到了,民间的有识之士还赞成扩建都城的,可是唯一的难处正是迁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王朴道:“就算再难,也难不过登天,臣有办法,让百姓们三日之内迁坟。”柴荣见他成竹在胸,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这时孙延希道:“陛下,知长安府事和监造官上午就请求觐见了,可是陛下去民间微服私访了,他们等了半天,现在快天黑了,小人告诉他们,让他们明天觐见。”柴荣问道:“他们有甚么急事吗?”孙延希道:“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急事,只是铸了新钱,要呈给陛下御览。小人想这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因此要他们明天觐见。”
柴荣从来都是今日事今日必,今天能做的事,绝不拖到明日,当下道:“地方官员们觐见,于他们而言都是大事,我早一天见他们,他们也能早一天回去处置公务,你让他们来罢。”孙延希应声说是。王朴告退不久,孙延希领着知长安府事和监造官来到别殿,见礼过后,柴荣赐座,道:“你们来见朕,是为了让朕看新铸的铜钱?”知长安府事道:“回禀陛下,长安有座广济寺,以广济寺内的佛像铸成的周元通宝,其色金光灿烂,其声清脆悦耳,其形古朴典雅,与寻常新钱大不相同。”柴荣心下大奇,问道:“这是为何?”知长安府事道:“后来经过查验,原来佛像三分金七分铜,铸成的周元通宝才会这般色泽金光闪闪。”监造官呈上十数枚铜钱,道:“请陛下御览。”
柴荣凝目而视,但见这些铜钱乃大星月文,饰文凸显,上月下星,质地温润,光彩夺目,端的品相不凡。拿起两枚铜钱撞击,声音清脆,余音缭绕,微微一笑,道:“这些铜钱里含有三分金,只怕比寻常铜钱要贵重一些。”这本是句打趣的话,那知知长安府事郑重其事道:“陛下所言极是,此炉共铸成新钱三百六十五缗,共计三十六万五千枚,此钱一出,人人视若珍宝,趋之若鹜,纷纷收藏。因为声音清脆的缘故,民间又称为‘显德响钱’或者‘广济响钱’。民间起价,至少一百枚周元通宝兑换一枚显德响钱。因为是佛像化成铜水而成,民间皆以为可以辟邪驱灾。大人把响钱制成饰物,给小孩戴上,说是能够驱邪。有的大夫在开药方时,也会加上一枚响钱,说是能够药到病除。不过臣却觉得‘显德响钱’叫得极好,预示着国势蒸蒸日上,国祚绵长。”
次日王朴走马上任,这些时日,王著为了扩建都城的事心力交瘁。时至今日,还是没有一家迁坟,不仅柴荣交代的事没有办成,而且招致一片骂名。当真里外都不是人,满肚子里委屈无处述说。如今改任别职,卸下了千钧重负,说不出的轻松,笑道:“文伯兄,陛下让你接任你知开封府事,你一定有办法让百姓们迁坟。”王朴摇头道:“我暂时也没有万全之策,请教王著兄,你先前是怎么做的?”王著道:“其实让人迁坟,有些强人所难,我的办法是先礼后兵,不过百姓们群情愤怒,还没有等我说话,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接着抡起棍棒驱赶。”摇头叹息,又道:“这是件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苦差事,请文伯兄一定要先想好办法,不然也落得我这种下场。”王朴正色道:“只要是利国利民之事,我不怕得罪人。”王著微微一笑,道:“都城里到处都是达官显贵,一个小混混说不定都能和当朝一二品官员攀亲带故,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一不留神,得罪了当今皇亲,闯了大祸,自己都不知道。你性情刚烈,比我更加适合做知开封府事。陛下让你接任此职,不会是无的放矢,必然深思熟虑过的。我拭目以待,你一定比我做的更好。我要去别处上任了,告辞。”拱了拱手,迈步而去。
王朴当下召集衙役,问道:“迁坟的事,谁人闹的最凶?”一名衙役道:“闹的最凶的人叫做郑三。”王朴又道:“此人是甚么来历?”那衙役回道:“此人是开封有名的泼皮无赖,敲诈勒索,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王朴道:“既然此人作奸犯科,无恶不作,怎么抓捕归案?而让他逍遥法外?”那衙役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出。王朴厉声道:“说,他究竟是何方神圣?”那衙役只得道:“王府尹有所不知,此人和福庆长公主沾着亲。”王朴追问道:“沾着甚么亲?”那衙役道:“他是福庆长公主丈夫的三姨的表弟的儿子,算起来该叫福庆长公主一声姨母。”王朴皱眉道:“七弯八绕,东扯西拉,这算那门子的亲戚?”那衙役道:“虽然是远了一点,终究是和福庆长公主沾着亲。福庆长公主是先帝的四姐,陛下的四姑母,因此谁也不敢动他。”王朴重重‘哼’了一声,道:“别人不敢动,本官却不信这个邪。你拿着本官的印信去殿前司军营,告诉赵匡胤都虞候,本官要借二百名军士。”那衙役当下领了印信,赶往军营。
过了大半个时辰,王彦升率领二百名军士走到开封府官署外。他独自大步进入官署,行了一礼,道:“王府尹,下官奉都虞候之令,前来听候调遣。”王朴点了点头,道:“到了地方,看我的眼色行事。”王彦升道:“下官明白。”王朴当下点齐衙役,带领王彦升及那二百名殿前军,前往墓地。墓地只有少数几个人守护,眼见官军到来,于是急忙通风报信,过不多久,一名四旬男子带领众多百姓,骂骂咧咧而来。他走到近处,觑眼斜睨,口中‘哟喝’,道:“怎么换了人了,王著呢?”王朴正色道:“王著没来,本官来了。”那人歪着嘴巴道:“你是谁?你又是哪根葱哪根蒜?”王朴见他举止轻佻,轻蔑之情,形于辞色,不禁心中动怒,肃容道:“我叫王朴,现任的知开封府事。既不是葱也不是蒜,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打量那人一眼,只见他一双三角眼,满脸嚣张跋扈之气,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而笑,自己不答,却歪着脑袋对身后的混混道:“你告诉他,本大爷是甚么人。”那混混一本正经道:“你听仔细了,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福庆长公主的表侄,郑三郑大爷。”王朴嗤之以鼻,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带头闹事的郑三。”郑三嘿嘿冷笑,道:“正是本大爷,王著那小子给本大爷打怕了,不敢来了是不是?换成你来了。识趣的赶紧夹起尾巴滚蛋,不然叫你知道本大爷的厉害。”这句话说完,他身后的众混混有的嘻嘻而笑,有的则晾出了尖刀。
王朴厉声道:“你只是福庆长公主丈夫的三姨的表弟的儿子,和长公主八杆子打不着,算哪门子的皇亲国戚?”郑三鼻子气歪了,一把抓住王朴衣襟,怒道:“你再说我不是皇亲国戚试试?”王朴既不喝斥也不挣脱,道:“说一千遍,说一万遍,你也不是皇亲国戚,撒开你的手。”他正气凛然,不可侵犯,郑三不禁心中发虚,只得松开了手。王朴不再理会他,大声道:“各位乡亲,天子鉴于都城破旧不堪,决意扩建新城,这可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坟墓在城中,有碍观瞻,因此下诏迁坟。坟墓迁到城外,将来新城建成之后,势必气象一新,好处显而易见。请大家抛开陈见,立即迁坟。天子明诏,任何人等都不能违抗,从即日起,再不迁坟者,一律收监。该说的话,本官都说了,是继续抗命还是迁坟,你们心中该有数了。”众人不答,眼光都纷纷投向郑三。
郑三重重‘哼’了一声,道:“谁敢动我家的祖坟,我跟他拼命。”王朴大声喝道:“来人,刨开他家的祖坟。”众衙役拿起锄头,便要动手。郑三心中大急,叫道:“你这个小小的知开封府事,敢动我家祖坟,我拆了你的骨头。”话声未落,照着王朴的脸上就是一拳。王朴没有防备,给打的踉跄退了几步,差点跌倒。郑三仗着沾点皇亲的身份,有恃无恐,大声道:“兄弟们抄家伙,官府敢动手,就跟他们拼了。”众混混有的掏出尖刀,有的抄起棍棒。以前王著每次来劝说迁坟,都给郑三打的狼狈而逃,这次他谅王朴不敢用强,掂了掂手里的尖刀,满面凶光,恶狠狠道:“来呀,我看你们谁敢上前。”众衙役知道他的底细,一来惧怕他与福庆长公主沾亲的身份,二来不愿为了公事与他结下私人恩怨。俱都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王朴见状,知道该动用殿前军了,厉声道:“王彦升。”王彦升答道:“下官在。”王朴道:“他若不让开,就地处决了。”王彦升得令,拔出长剑,走到郑三面前,喝道:“滚开。”郑三眼见他眉目凶狠,浑身杀气逼人,虽然心中发怵,但是不信真的会出手杀人,梗着脖子道:“大爷不让,有种就出剑罢。不过你要想清楚了,大爷若掉了一根汗毛,福庆长公主不会放过你的。”王彦升人狠话不多,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一声不吭,长剑刺了对穿。郑三睁大眼睛,痛苦之下五官扭曲变形,神情恐惧惊讶,道:“你...你...”王彦升更不与一个死人废话,将其推倒。郑三倒在血泊之中,到死也不相信,真的有人会杀死自己这个皇亲国戚。王彦升将长剑在郑三身上擦拭干净之后,方才还剑入鞘。他杀人如麻,死在其剑下的人不在少数。在他看来,杀人直如家常便饭一般,轻而易举。从出剑到入鞘,始终面不改色。尤其出剑的那一瞬间,眼皮都不眨一下。心肠之狠,可见一斑。
众人吓的呆若木鸡,傻了一般。过了半晌,一名混混发疯一般叫道:“杀人了,杀人了。”王彦升怒道:“闭嘴。”那混混见他手按剑柄,杀气腾腾,唯恐一剑刺来,和郑三一样的一命呜呼,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虽然想逃,可是双腿似乎钉在了地上一般,竟然一寸也迈不动。
王朴的策略其实和王著一样,都是先礼后兵。只是王著优柔寡断,无论魄力还是手段,皆远远不及王朴。就地斩杀郑三,为的正是杀一儆百,不然迁坟的举措推行不下去。王朴正色道:“郑三聚众闹事,殴打朝廷命官,公然抗拒天子诏令,这就是他的下场。你们还有谁敢抗拒天子诏令,都可以上前来。”王彦升一抬左手,众殿前军高擎长枪,大声吼叫,此乃先声夺人兵法。众人何曾见过这般阵势,俱都吓得心慌腿软,心惊肉跳。其中有几个胆小的,已然跪下了。王朴眼见众人大呼‘不敢’,于是道:“多余的废话本官不再说了,即刻迁坟,否则收监。”众人不敢迟疑,急忙各自掘土迁坟。
郑三就地正法的消息不胫而走,毕竟迁坟比起性命来,显得微不足道。百姓们于是不再观望,纷纷迁坟。如此一来,开封城里里外外热闹起来,满大街都是抬着棺材、扛着石碑的人,蜂拥出城,挑选风水宝地。
这天傍晚时分,柴荣来到馥蕙宫,符皇后和二妹三妹正在逗柴宗训玩耍。符皇后笑道:“二妹三妹,你们姐夫来了。”符二妹和符三妹当下见礼,口称‘陛下’。柴荣见她们姐妹怯手怯脚,有些拘谨,笑道:“陛下是朝堂上的叫法,在后宫里叫我姐夫才对。”符皇后笑道:“后宫里没有许多规矩,你们听姐夫的。”符二妹和符三妹这才改口,称柴荣‘姐夫’。柴荣笑道:“你们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符皇后道:“她们都来了好几天了,你每天勤于国事,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没有人陪我说话,闷的发慌,因此接她们进宫,陪我说说话儿。”柴荣见她虽然面带笑意,但是言语之间颇有幽怨之意,心中一阵歉疚,笑道:“从前还不觉得甚么,真即位做了天子,才知道有做不完的事。整军练卒、扩建新城、铸造新钱、科考选士,一件接着一件,一桩连着一桩,仿佛有做不完的事。”符皇后道:“天下事都叫陛下你做了,那大臣们呢?要那么多大臣有甚么用?”柴荣道:“我做我的事,大臣们做大臣们的事。咱们各司其职,大周才能兴旺。”符皇后道:“陛下勤政,我也不拦着。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你是我的官人,我是你的皇后,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而且只能我说。做甚么事都要亦张亦驰,该休息的时候就该休息。我听孙延希说,陛下每天批阅奏章、处置国事,往往都到半夜。陛下不是铁打的,长此以往,身子哪里吃得消?陛下说是不是?”柴荣道:“我答应你,以后每天早点歇息。”符皇后道:“这就对了。”顿了一顿,又道:“陛下既然来了,今晚就不要再去别殿看奏章了,留下来陪咱们说说话。”柴荣笑道:“我听你的,好久没有看见宗训了,我来抱抱。”符二妹当下把柴宗训交到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