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道:“你可别现在一口答应,转过身去,就忘的九霄云外去了。”赵弘殷道:“你也十三四岁了,算是半个男儿汉了,应该懂得人无信不立的道理了。”赵匡胤神色诚恳,道:“孩儿一定谨记阿爹阿娘的教诲。”杜氏神情变的缓和,算是默许了。赵弘殷点了点头,道:“你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很不容易,你是家里的长子,一定要有长子的样子。”赵匡胤颔首说是。
一家人吃了早饭之后,赵弘殷换上军服,离家去了军营。杜氏拿出《诗经》,要赵匡胤咏读并练字。她出生于大户人家,因在同族中排行第四,成亲前称为杜四娘子。十六岁嫁给赵弘殷的时候,正是韶华如花的年华。虽然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知书达理。那时明眸皓齿,双鬓如画。肌肤娇嫩,吹弹可破。嫁入赵家之后,过起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日子。即便如此,仍然无怨无悔。光阴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十六岁的少女变成了现在将近四旬的中年妇人。有了三个孩子,因为操持家务的缘故,一年四季荆钗布裙。脸色微微泛黄,还有了一些斑点。一双纤纤玉手也变得又粗又糙,而且起了茧子。如今黄脸婆一样,早已非复当年的风采。而赵弘殷也四十多岁了,也不是当年那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了。
赵匡胤喜动不喜静,捧起《诗经》便觉得重若千钧,头疼不已。虽然咏读,可是如坐针毡,扭来扭去,浑身不自在。一夜没有合眼,又加上不喜欢读书,不知不觉,竟然打起了瞌睡。杜氏给匡义换完尿布出来,只见匡胤一手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当下拿起桌上的竹尺,打了一下。赵匡胤惊醒过来,连忙拿起《诗经》,读了起来。杜氏怒气冲冲道:“刚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赵匡胤道:“孩儿没有忘记。”杜氏道:“站起来读书。”赵匡胤当下站了起来,读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过不多久,赵弘殷回到家中。杜氏见他行色匆匆,知道出了大事,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出了甚么大事?”赵弘殷道:“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上表,奏表上说契丹虎视眈眈,有进犯中原之意,吐谷浑、东西突厥、沙坨等部族不堪忍受契丹欺凌,皆有归顺我朝之意,请求陛下审时度势,即刻举兵。而他自己也召集本镇军马,配合禁军,共同反击契丹。奏表最后竟然指责陛下‘以帝父事契丹,并竭中国之物力以媚无厌之蛮夷’。他不但向陛下上呈奏表,还把奏表誊录多份,发往各镇节度使们观看。陛下觉得他有反意,决定明天领兵北巡邺都,护圣军要随军前往邺都。”杜氏神情担忧,问道:“又要打仗了吗?”赵弘殷面色凝重,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安重荣肯认错,陛下说不定会赦免他的罪过。”顿了一顿,又道:“赶紧给我拿几件换洗的衣服,我要赶回军营。”杜氏答应一声,回里屋收拾衣物。
赵弘殷肃容道:“元朗,阿爹又要随军远征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要听阿娘的话,带带弟弟妹妹,不要惹祸。”赵匡胤道:“孩儿知道了。”想了一会,又道:“等孩儿长大了,就帮阿爹打仗。”赵弘殷见他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么暖心的话,心中一阵欣慰,道:“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说话之间,杜氏清理了几件衣物,打成包袱。赵弘殷拿过包袱,道:“我走了。”杜氏不知道他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又是担忧又是伤感,道:“自己要小心,早点回来。”赵弘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大步而去。杜氏目注丈夫离去,伟岸的身影消失于眼帘之中,不禁怅然若失。坐到椅上,回想成亲之后的往事。
丈夫最初投在王镕麾下,后来辗转各地,最后才投入禁军。十多年来随军南征北战,鞍马劳顿,没有一刻停歇。只要随军出征,自己时时刻刻担惊受怕。远的不说,就说三年前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兴兵称叛,丈夫也是随军出征。天子诏令东都巡检使张从宾率军平叛,可是张从宾竟然吃里扒外,第一个竖起了叛旗。兵进洛阳,弑杀了天子的两个儿子石重信和石重义。禁军与叛军打了一年多,最后天子竟然赦免了范延光,叛兵叛将的罪过也一概不予追究。此战打得莫名其妙,结局更是稀里糊涂,百思不得其解。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打了。不论结局如何,丈夫终究原模原样回来了。杜氏不谙国家大事,也不愿操心国家大事,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往事历历,宛如在目。丈夫这次随军出征,能不能像以往一样,安然无恙回来?思绪万端,愁眉不展,担心终是免不了的。
赵匡胤虽然还不懂事,但见母亲神情忧伤,问道:“阿爹走了,阿娘不高兴吗?”杜氏道:“你阿爹又随军出征了,阿娘担心。”话犹未了,里屋传来匡义的啼哭之声,于是问道:“小妹,弟弟怎么哭了?”小妹道:“弟弟不肯睡觉,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就哭了起来。”还在为丈夫担心的时候,年幼的匡义又哭闹起来,杜氏免不得一阵心烦意乱,又到里屋哄匡义去了。等到抱着匡义出来时,赵匡胤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赵匡胤此后每天丑时去马棚练功,白天又要读书写字又要照看小妹和匡义,再也没有出大院一步。
这天杜氏早早就起了床,煎了十几张面饼,然后抱着匡义,领了小妹,和贺夫人、韩夫人一同前往大相国寺进香祈福。原来韩伦、何景思和赵弘殷一样,随石敬塘的车驾前往邺都。三位夫人相邀,一同前往大相国寺,为自己的丈夫进香祈福,保佑平安归来。
赵匡胤一个人在家里读书,口里虽然照着书上的字,一句句的念,可是神游物外,手上却在比划招式。这时韩令坤走了进来,道:“咱们的阿娘都去大相国寺烧香了,咱们也出去玩罢。”赵匡胤皱了皱眉,道:“阿娘要我读书,不许我出去。”韩令坤问道:“在读甚么书?”赵匡胤道:“阿娘今天要我读《论语》,说是回来之后要考我。”顿了一顿,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你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吗?”
韩令坤也是捧起书本就头疼,放下毛笔就浑身舒坦轻松的少年,要他读书写字比登天还难。无论读甚么书,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想了一会,笑道:“话说孔子收徒授业,给弟子们定下个规矩。交三十个钱,就只能站着听,没有钱当然只能站着。交四十钱,就能指点一二,稍微的答疑解惑。交五十钱就能天天迟到,早来晚来都是一样。交六十钱就能听到顺耳的话,甚么话好听,就说甚么。交七十钱就不得了啦,听不听课,悉听尊便。坐着还是躺着,随心所欲。”他歪曲原文,解释的一塌糊涂,谬之千里。赵匡胤只知道照本宣科,并不知道是对是错。韩令坤道:“读甚么书,咱们骑马去。”一把抢过《论语》扔到桌子上。赵匡胤大半月没有走出院门了,也想出去逛逛,当下说好。
时光荏苒,一年多后,赵弘殷、韩伦和贺景思一同回到了大院。虽然安重荣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联手反叛,可是石敬塘早有准备,费时一年,终于平定了这两处的叛乱,他们因此也随军回来了。三人交割完公事,迫不及待回到大院。暌别一载有余,一家人再度团圆,赵弘殷和娘子杜氏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四目而视的时候,竟然却相对无言了。
杜氏喜极而泣,道:“日盼夜盼,你终于回来了。”赵弘殷笑道:“是啊,总算是回来了。”凝目而视,只见她脸庞的颜色又深了几许,眼角又添了几丝浅浅的皱纹。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知道娘子略显苍老是操劳家事所致,叹道:“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杜氏见他双鬓微霜,一年不见,竟然生了数茎白发,道:“你怎么长了白发?”赵弘殷笑道:“还不是思念娘子,就成了这样。”杜氏终于破涕为笑,道:“都这个岁数了,居然学会了贫嘴。要是孩子们听到你这样说话,看你的老脸往哪里搁?”赵弘殷这时才发觉屋里静悄悄的,除了自己夫妇二人,看不到一个孩子的身影,于是问道:“孩子们呢?”
话犹未了,只听得赵匡胤道:“阿爹,你回来了。”赵弘殷转过身去,只见匡胤抱着弟弟匡义,和小妹走了回来。赵弘殷抱过匡义,道:“叫阿爹。”匡义已经四岁了,早就会说话了。只是赵弘殷离家一年有余,觉得陌生之极。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珠,看着赵弘殷。赵弘殷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杜氏总是教匡义叫‘阿爹’二字,当下道:“阿爹回来了,快叫阿爹。”匡义这才怯生生的叫了一声。赵弘殷喜上眉梢,笑道:“好儿子,一年不见,会说话了。”眼见匡义肤色雪白粉嫩,眼睛明亮清澈,十分可爱,竟然不想放手了。
这一年多来,赵匡胤倒也听话,有时和韩令坤出去玩耍,却没有惹是生非。说到武功,老兵教的认真,他自己更是勤学苦练,不懂就问,已然精进不少。除了个头没有长高,力气也比以前大了许多。
这天韩令坤走到赵家,道:“元朗,我已经从军了。”赵匡胤见他头带皮笠,身穿军服,脚上一双乌靴,显得英姿飒爽,惊呼一声,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问道:“你甚么时候当兵的?”韩令坤道:“就是今天,阿爹领我去的军营,进了护圣军。我一换上军服,就来找你,你看我穿着军服好看吗?”赵匡胤左看右看,一边凝望一边啧啧称奇,道:“好看,好看。”杜氏听到堂屋里大呼小叫,于是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德顺,你也从军了?”韩令坤颔首道:“是啊,婶婶,侄儿今天刚刚从军。”杜氏仔细端详,道:“你穿上军服,真是精神百倍。”韩令坤也是这么认为的,笑道:“多谢婶婶夸奖。”顿了一顿,又道:“婶婶,我想和元朗出去走走。”杜氏道:“去罢,不过要记住不要惹祸。”赵匡胤道:“孩儿知道了。”
两人出了大院,信步而行。韩令坤原本身形修长,相貌堂堂,穿上军服,更加精神抖擞,不少路人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不禁意气风发,左顾右盼,志得意满。腰板挺的更直了,步伐也迈的更大了。
边走边说的时候,赵匡胤看到前面一人走起路来一跛一拐,左边的腿瘸了。那人在前面行走,看不到面容,可是看他的背影,却有似曾相识之感。苦思冥想,却想不出那人是谁。那人身后跟着两人,各自抱着一大坛酒。只听得左边那人道:“虎哥,还没有到马棚吗?”赵匡胤听到‘虎哥’二字,猛然想起那人就是过山虎,心想:“他怎么瘸了左腿?”念及当年之事,又想:“是了,当年老兵打碎了他的左腿膝盖骨,因此左腿残了,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去马棚做甚么?难道要报仇雪恨吗?”想到此节,顿时为老兵担心起来。韩令坤见他忽然神情变得凝重,问道:“你怎么了?”赵匡胤知道老兵的脾性,不愿别人知道他的来历,当下道:“我有事,你先回去罢。”韩令坤皱眉道:“有甚么事?”赵匡胤见他追问,可是又要守口如瓶,只得道:“我真的有事,今天不能陪你了。”韩令坤见他支支吾吾,似乎有事情瞒着自己,虽然心中好奇,可是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道:“好罢,我回去了。”
赵匡胤待韩令坤走远,这才大步追上过山虎,可是怕他察觉,不敢跟的太近,蹑手蹑脚,尾随其后。穿过一条大街,只见过山虎走进马棚。他揆度过山虎上门报仇,当下箭步如飞,抢在他的前面奔进马棚。老兵正在草垛旁切草料,赵匡胤道:“老兵,仇人上门来了。”虽然得老兵传授武艺,可是不知道他的姓名,因此一直都以老兵相称。老兵奇道:“老兵哪有甚么仇家?你吓唬我吗?”赵匡胤抬手一指,道:“过山虎来了。”话犹未了,过山虎满面堆笑走上前来。
老兵瞥了一眼,道:“果然是仇家找上门来了。”说着拍了拍手,抖了抖满是油污,肮脏不堪的军服。过山虎拱手为礼,笑道:“见过前辈。”老兵问道:“你的伤好了,向老兵寻仇来了?”过山虎忙道:“不敢,不敢,前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虽然打残了晚辈一条腿,但是晚辈不敢记恨,更不敢动报仇的心思。”老兵道:“你找到马棚来,究竟是为了甚么?”过山虎道:“实不相瞒,当初前辈打伤晚辈,晚辈起初确是恚恨无比,可是后来静下心来想想,又对前辈佩服的五体投地。晚辈养了一年多的伤,已经痛改前非了。”老兵‘哼’了一声,道:“你痛不痛改前非,跟老兵有甚么干系?”
过山虎陪笑道:“前辈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记仇罢?”老兵浑浊的眼睛倏然射出寒光,道:“你想用这句话激我吗?老兵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你们走罢。”过山虎见他下了逐客令,道:“听说前辈喜欢喝酒,晚辈找了两坛好酒,请前辈笑纳。”老兵嗜酒如命,听到这里,不禁精神大振,问道:“是甚么好酒?”过山虎回道:“一坛梨花春,一坛小红槽。”老兵似乎迫不及待了,道:“快拿过来尝尝。”两名混混当下将酒坛放到他的脚下。
老兵拍开小红槽的泥封,顿时异香扑鼻,当下举起酒坛,正要仰首通饮之际,赵匡胤扯了扯他的军服。老兵顿时心生警惕,道:“你先喝。”过山虎笑道:“前辈怕我在酒里下毒吗?”一瘸一拐走上前来,拿过酒坛,咕嘟嘟喝了一大口。老兵方知酒中无毒,道:“有酒无肉,终究少了些甚么。”过山虎当下吩咐两个混混,道:“你们去买些肉来。”顿了一顿,又道:“前辈一个人喝酒岂不寂寞,晚辈陪前辈喝个尽兴。”两人当下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似乎老朋友一样,畅饮起来。
过山虎转头道:“小兄弟,过来一起喝酒。”赵匡胤天不怕地不怕,过山虎既然盛情相邀,倘若不去,反倒显得没有胆量。于是走了过去,和他们一样盘膝而坐,捧起酒坛喝了一大口。小红槽色泽清亮殷红,仿佛胭脂一般,故名‘小红槽’。他第一次喝酒,入口但觉清香馥郁,甘甜醇厚。酒水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沁彻心脾,说不出的舒畅痛快。老兵每天喝得东倒西歪,烂醉如泥,他从前一直大惑不解,有时会想:“酒有甚么好,为甚么老兵饮之不厌?”喝了第一口酒,方知当真美味之极,实乃天下第一等饮品,难怪人们称酒为‘琼浆玉液’。老兵日在醉乡,沉醉其中,也就不足为奇了。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兵也为了麻醉自己,这才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了就不用再回忆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