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躺椅想来是她夜间在此乖凉的,露天放了一夜,竹条上结的露水涸也了一小滴一小滴的水印。甘遂把手里拎着的旅行袋放在上面,说:“我不累。”
两名话说开,茵陈自然了些,她动手梳起头发来,原来她手里握着一把木梳。看来是早起了,正窗下梳头,听见有人叫门,就这样一身刚走的模样去开了门接了客人进来。
甘遂问:“这么早就起来了?”他想怀孕的人不是应该多睡会儿的吗?
茵陈两三下梳好头,把梳子插在头顶,辫起辫子来,边辫边答说:“啊,早点起来,把事情都做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
她把辫好的发辫盘在脑后,手腕上本来套着橡皮筋,橡皮筋上穿着几枚黑色钢丝发卡,她一枚枚取下来,放在牙齿上咬着,再用手指掰开,回手别进盘发里,转眼一个沉甸甸的发髻就梳好了。她再取下木梳抿了两下鬓角,把额边耳前细碎的短发都抿进紧贴头皮的发丛里,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来,除了脸上多了几粒雀斑,一如初识般美好。
甘遂再问:“有什么事要做,我去做好了。”
茵陈涨红了脸,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甘遂坚持说:“我来吧,你身子重,不方便。”
茵陈仍然不说有什么事要做,只是说:“你坐了一夜火车,要不先洗洗脸吧?这里有水。”把墙角一个磨石水泥的水槽指给他看,水槽上有一个水龙头,每隔一秒滴下一滴水。水槽里放着一个盆,里面已经接了有半盆清水了。
甘遂看了一眼说:“水龙头漏水,不什么不叫房管所的人来换?”
茵陈忽然笑了一笑说:“唉,房子倒了都没人来修呢。”那意思是,这样的小事,怎么可能麻烦人家?她的笑容里颇有点笑话他何不食肉糜的味道,笑他这个人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她这一笑,甘遂才又找回当时在上海在南京的感觉了,才觉得那个慧黠娇俏的女孩子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这时已经看惯了她的模样,觉得她大肚子的样子也不碍眼。于是问:“什么时候生?”
茵陈低头,说:“还有半个多月。”
问到这个问题,两个人都觉得难堪。甘遂打开包拿毛巾,说:“那我洗一下脸,坐的夜车,下了车脸都没洗就来敲门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有些胀痛,需要换药和纱布了。
茵陈说:“我拿杯子给你漱口。”转身一撩门帘,进屋去了。过会儿拿了一个玻璃杯子来,说“这是干净的,你用吧。”又转身进屋去了。虽然是个马上要临产的孕妇,身手倒不笨拙,可以说得上灵活。
甘遂取出剃须刀,就着水槽上方一面倒挂着的手掌大的圆形梳妆镜刮胡子,从镜子里看着她的门帘,想看她在里面做什么。那门帘一掀,茵陈又出来了,手里拎着个医院里用的白色高脚痰盂,看也不看他,埋头侧身从他身后过去了。他正想问,是不是生病咳嗽,怎么用上痰盂了,猛然间明白了,连忙闭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刮伤自己的脸。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老宅子里是没有卫生设备的,这个高脚痰盂的功用可不是用来吐痰的,而是有别的用处。怪不得怎么问茵陈,她都不开口。他的生活环境一直都优越,房间里有专用卫生间,浴缸大得可以平躺,抽水马桶是铜制的零件,从不漏水。
他趁她出去的功夫,把纱布换了,涂了药水。急救包他带了一个在旅行袋里,夏天就怕感染发炎。等他洗漱完毕,茵陈也回来了,这次是空着手进来的,那个卫生用品不知被她藏哪里了。甘遂只觉得好笑,一个孕妇,即将分娩,腹中胎儿挤压膀胱,五分钟就需要上一下卫生间,她把那东西藏在外面,也实在太过小心了。
茵陈在水龙头下洗了手,又进屋以去了,这一次还关上了门,再打开的时候,她换了一条外出的裙子出来,手里捏着个小钱包,镇静地说:“我去买点菜,你休息一下吧。我房间里有床,要躺一下也可以。”
甘遂皱了眉头问:“你这个样子,还出去买什么菜?万一挤到摔倒呢?”
茵陈笑笑说:“怎么会呢?又不远,就在隔壁街。再说了,菜总是要买的。我一早把事情都做好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说白天不用出去,甘遂想:我是怕白天出去邻居们说闲话吧。于是说:“那我陪你去。”
茵陈眼睛一亮,看他一眼,去不说话。
甘遂说:“我陪你去。我不累,上车就补上软卧了,一路都是在睡觉,对面铺又没人,睡得很舒服。”
茵陈嗯一声说:“那好吧。”伸手取下墙上一只竹篮,里面还有一只塘瓷小盆儿,挎在胳膊上,对甘遂说:“走吧。”
甘遂伸手扶她,她偏头看他,慢慢地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尽是满足和幸福。甘遂却看得心头发酸,打岔说:“你这个样子,应该请个人来照顾你。”
茵陈锁了院门,带着微笑说:“这不是有人来照顾了吗?”
甘遂知道她说的是他,心想我要是不写信来,你又怎么办呢。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茵陈说的菜市还真就在她家的隔壁街上,菜是近郊的菜农新鲜割下担了来卖的。排在住宅区一条销宽的街的两边,等着买菜的人来挑选。才早上六点钟不到,已经人挤人了。茵陈买了一把小白菜、一块豆腐。豆腐放在篮子里的塘瓷小盆里,原来这盆是派这个用场的。
到了活鱼摊前,她歪头朝他笑说:“我做鲫鱼汤给你吃好吗?你怕刺多吗?”甘遂摇摇头,茵陈快活地对卖鱼的小贩说:“给我称两条。”卖鱼的用一根稻草从鱼鳃边上把鱼串起,称好后放在篮子里,幼地用那捆小白菜压住,怕鱼跳起来,打翻了豆腐盆。
再转到肉摊前,买了二两瘦肉,手指那么宽一条,又买了茭白和灯笼椒,带有带荚的小豌豆。买好菜,茵陈领了甘遂到一个小食摊前坐下,对小老板说要两碗甜豆浆和两个黄桥烧饼。小老板利落地端上豆浆,从炉子里钳出两个带芝麻的烧饼放在一只盘子里递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