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国共有五位番王,每年都要去皇城贺岁述职的,昱王爷每年都会带几个儿女的,今年梓乐也央着跟去了,倒是要好好瞧瞧,那明里兄友弟恭暗处勾心斗角的几位皇子是何模样。
可这还未入皇城,只在这霖城歇息时,便瞧见了个灰头土脸的皇子。
霖城距皇城也就一日行程了,年关将近,本该户户张灯结彩,家家笑逐颜开,可这街上却一片颓靡之相,难民扎了堆见人就跪,扔一块馒头就是哄抢。
脏乱的难民堆里头,有个扎眼的公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白衣染了灰尘,袖口都给扯破了,带了两个随从分着一大包馒头,被眼红的难民围了个结实,半晌方才挣扎出来,看这脸上好像还挨了一拳头,更是狼狈了,却也不恼,稍稍整理了下衣着,再如何落魄也掩不了骨子里的贵气,衣服虽给扯破了,绣的花纹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云纹,可梓乐却一眼便瞧出,那样式是惯常了绣龙袍蟒带的宫里人才会的,若配着腾龙或是蟒蛟最好,单绣出来倒失了灵气。那两个侍卫也不是常人,单看佩剑的剑鞘,定是宫廷内侍的带翅飞龙剑了。天子脚下,皇室中人,加上这年纪品行,定是四皇子李玄湛了。
梓乐同晋默站在酒楼上瞧着李玄湛离去,指了他背影瞧着晋默:“阿默,我要他。”
那眼神,像极了当年梓乐拽着昱王爷的衣角讨要晋默时,喊着“爹爹爹爹,我要他”。
腊月二十三那日正是小年,宫里宴请群臣,觥筹交错间却听得登闻鼓惊响,因遭水灾家破人亡逃难至此的荥城灾民,状告兵部尚书纵子行凶,奸杀妇女。皇帝震怒,当即罢宴,令开封府年前彻查此事,后又引出户部尚书侵吞赈灾粮款,贿赂京兆尹打压灾民。
兵部尚书连降三级,其子年后问斩,老尚书护子,又属大皇子阵营,同靖王爷有所勾结,欲趁年关发动兵变,扶大皇子上位。谁知调兵过程中靖王在皇城的王府里遭了窃贼,靖王重伤,皇帝派人慰问,撞破兵变事宜,靖王连同所来家眷悉数捉拿,夺了兵符,封大皇子为兖王,接管靖王封地,未免迟则生变,年关未到便离城,看似封王,实则远离皇城,无缘太子之位。
户部尚书属三皇子阵营,三皇子当机立断,自断臂膀,亲自审理此案,判了个斩立决,三族流放,虽平了皇帝怒火,却也寒了臣子的心。
往后两年之中,诸多事变,三皇子几番失策,后在领兵剿匪途中遇刺身亡,便只剩个懦弱无能的二皇子和皇后的嫡子了,太子便落到了玄湛头上。
而太子玄湛,早于诸多所谓巧合之中,识得梓乐公主,两年中多有书信往来。可这玄湛怎么看都是个不开窍的,一个劲儿喊着梓乐妹妹,没半分逾矩丁点旖念。梓乐虽是个受昱王爷宠爱的公主,却是个没什么根基的,便是昱王爷想塞个女儿过去也轮不到她,可急坏了梓乐。
说来也正是恰巧,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前不久又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药石无医。玄湛向来是个孝顺的,急得发了榜文,谁能医好皇后,任何条件尽可以提。梓乐也去瞧过,太医说许只有千重山上的千年雪莲可医,梓乐便握了玄湛的手安慰着,说定能帮他寻来。
晋默当时也在一旁瞧着,听了这话也便明了了。近年来屡次传递消息,刺杀大臣乃至皇子,不过为了一个玄湛,而今不必梓乐多说,出了皇宫便道:“待我送你回了昱城,便去千重山。”
梓乐却执意他现在出发:“我不过一个番王的公主,能有什么危险。”
晋默半晌才答了句:“我定会取了雪莲来,只是,我会死的,没法陪你了。”
梓乐笑着抚上晋默的脸,耳畔呢喃着如同情人,说出的话字字句句却如利刃剜心:“没事,你陪我够久了,往后我就有了玄湛哥哥,你不必担心。”
晋默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梓乐也不躲不闪,笑着瞧他,晋默只觉胸口疼的发慌,偏了头不再瞧那让他爱极又恨极的脸庞,尔后便一人一骑,上了千重山。
等晋默捧了玉匣一身疲惫回来时,已是两月后了,梓乐亲自跑去迎他,却只拿了玉匣便欢欣鼓舞的回了去,没再回头瞧瘫倒在地的晋默一眼。
玉匣百里加急送至皇宫,数日后便听闻皇后大好,举国同庆,同时来的还有一道圣旨,玄湛求了皇帝,赐婚梓乐,聘为太子妃。
梓乐得了圣旨,笑逐颜开,捧着去见了晋默,晋默强撑了身子起身,听她笑道:“阿默,我就要嫁人了!”
晋默也扯了丝笑出来,沙哑着嗓子道声“恭喜”。
彼时梓乐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哪里觉出晋默虚弱的异常。
便是觉出了,也怕是无所谓的吧。
皇后大病初愈,就想着抱孙子了,玄湛二十有五未立家室,好容易有了中意的姑娘,赶紧的就定下了,婚期就在这半年里,算得上匆忙,大红的喜服,凤冠霞帔,正是一个女子最明艳的时刻。
临出了府,梓乐突然回头望了眼,寻了半晌没瞧见,就问一边丫鬟:“阿默怎的没来?”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抖成了簸箕,小心翼翼说道:“晋公子在屋内瞧见公主出阁,然后就、就去了。”
梓乐乍闻此讯,愣了片刻,却没太多伤心,也未落一滴眼泪。
她去找了昱王爷,说,晋默是她的人,便要葬在她的地方,陌苑是她生母居处,就埋在那里。
梓乐即将成为太子妃,昱王府往后少不得靠她,昱王爷不好回绝,好在这要求虽然荒唐,陌苑地处偏僻,昱王爷干脆堵了面墙过去,将陌苑分开,只留了个小门,叫人葬了晋默,这也不算在昱王府造坟了。
彼时这头红妆十里,那头便不能平添晦气,只随意找了家棺材铺子,匆匆挖了个坑,就这么埋了,碑文也没立一个,纸钱也没人烧一份,孤零零没人记得。
太子孝顺,也非常能体谅旁人,寻常女子出嫁,第三日要回门的,皇城隔得昱城远,又是皇室婚姻不比寻常人家,成婚一月,玄湛寻了个由头,说要去巡查属地政绩,带着梓乐回了昱城。
太子太子妃驾到,自是应酬颇多,繁琐得紧,到了晚上玄湛又被昱王爷叫去喝茶,梓乐一人在原来院子里喝着酒赏月,忽然池中锦鲤一跃,撞碎了映着的满月,梓乐指了笑道:“阿默你瞧,这鱼儿要跃龙门呢!”
身后婢子都是宫里赐下来的,不明所以,问道:“娘娘,阿默是谁?”
梓乐闻言,笑容忽然地就僵在了脸上,怔怔然落了泪下来。
婢子见状,不知何事,慌忙问着,却被梓乐推了开。
梓乐疯了般跑了出去,一路跌跌撞撞,谁都拦不得。直跑到隔着陌苑的小门旁,见门上落了锁,也不去讨要钥匙,拔了巡逻的侍卫的剑,劈开了门锁,撞了进去,便见着那荒草满园的院子里多了个小土包,孤零零空落落,上头的草还随风飘摇。
梓乐慢慢走向那小土包,一个不甚叫脚下石子绊了跤,就那么倒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自五岁梓乐母亲离世,她便再没这般失态过。
原来,就这么,又失去了。
梓乐因儿时经历,不愿依附他人过活,自己想要的,便要靠自己取来,这一世定要登上权利之巅,教万人俯首。便一早盯上了知天下事的千金阁,开出重价,只为迷惑阁主,认为她只要钱财,谋得信任。晋默虽说十岁之时便遭灭族之祸,可到底官宦家子弟,后又在昱王府见识了人情世故,有千金阁助力,处理起朝堂之事游刃有余。梓乐最擅经营关系,两年间得了千金阁重金,又网罗了大半人脉,便随昱王爷去了皇城,要去挑个出息的皇子嫁了,只为那一国之母的位子。
没进皇城呢,就遇见了难民堆里的玄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染了尘土也难掩风骨。梓乐自幼见多了人情冷暖,深藏一颗真心,惯常了副假面示人,往日就听闻四皇子心慈,当时还不信,而今一瞥却如惊鸿,只觉似神人下凡,那笑意温柔慈悲,不掺半分虚假,直让梓乐心下一颤,便认定了是他。
尔后靠着千金阁消息财力,设了一个又一个泼天大局,做的隐秘细致,滴水不漏,便是东家也不曾想过与他千金阁有关。而那些顽固又没什么错处的臣子,梓乐向来冷血,不留情面,直接叫晋默暗杀,两年内手里不知染了多少鲜血,这才筑起玄湛太子之位。而后来以晋默性命换得梓乐得嫁皇室,本以为便是她想要的结果,可当她突然意识到晋默真的没了时,那痛竟是彻骨彻髓。
一直陪在身边的人,成了习惯,最是容易忽略,等觉察出了真心,却悔之晚矣。
……
玄湛毕竟是当朝太子,就在昱城留了七八日,梓乐推说有事,要晚一月回去,玄湛便也由着她。这新婚燕尔的没人觉着会出什么岔子,梓乐自那晚过会又恢复了常态,既然想留下,昱王爷虽心有疑虑,也不好说些什么。
尔后梓乐不知联系了什么人,避过了府内小精怪的探知,往后再如何便不得而知了,连陌苑的小土包里尸体什么时候挖出来的都不知道,不过遮遮掩掩,总是在谋划什么的。
既零虽不精阵法符文,到底算是博览群书了,这昱王府笼罩的阴阳二气虽看似均衡,可这生气浓郁到这种程度,怎么都觉得有些反常。陌苑里的灵气波动,晕倒的昱王爷,整个昱城的人似乎都有些昏沉,既零曾在古书上见过,魔族有阵名归魂,可转生死逆轮回,拘留阳寿已尽之人魂魄,夺现世之人生气,强行续命。归魂阵布下,阵内之人便逃离不得,若离得远了就是昏迷,阵法所成之时,阵内生灵尽灭,只换得一人起死回生。阵有阴阳两个阵眼,阳极阵眼是为生人,阵法所成之日魂飞魄散,阴极阵眼为一方土地,缚住已死之人魂魄。
人死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可在凡世徘徊,归魂阵需在此时留住魂魄,再布阵法,吸纳生气,助人复苏。照理来说,距晋默身死已是两月有余,这城中虽接连有人阳气被吸食虚弱昏迷,却没见一人身死,若是真是归魂阵,怕已经死了不少人了,这点倒是颇有疑虑,不过也大意不得。这阵法布的极大,看样子怕是笼罩了整个昱王府深甚至昱城,若有什么差池,便是一城数万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归魂阵不知谁创造的,当真该是个天才,让人恨的咬牙切齿,你就算知道了两个阵眼所在,一不能杀了做阳极阵眼的活人,二是若毁了阴极阵眼地域的阵符,魂魄撕裂的瞬间,就是地府之门开启的时刻,到时百鬼流窜,更是可怕。这阵眼毁不了,且一旦布好,便会自动成型,你杀了布阵人也没用,唯一破解之法就是等到死者还魂那一刻,全力阻下生气涌入死魂体内,奏响渡魂曲,引导魂魄入地府之门。所以既零才要请余安和姬行止同来,符阵阻拦生气,渡魂曲引渡魂灵,奈何他两人都没到,怕是传信时出了什么差错。既零而今术法被封,只能硬着头皮撑着,只盼归魂阵没这么早大成,否则真就不好办了。
可背后那人算的精妙,既零这身术法足被封印七日,归魂阵大成之时,恰巧在第六日。既零虽失了术法,这几日却一直甚少休息,一察觉府中灵气波动,便拉着洛云川出了去。恰好是夜半,既零没惊动楚浅秋,逼着楼招留下守着她这小徒弟。浅秋修为太低,既零可放心不下。
还魂的地方便是在梓乐寝殿内,可见一盏青铜小鼎内魂魄波动,像在挣扎。这寝殿内侍女皆被遣走,既零来时虽匆忙,也未惊动一人,省的徒惹麻烦。偌大的殿宇内只燃着一盏琉璃灯,却因生气聚集,恍若白昼,既零正要闯进去,却被阵法阻拦,梓乐背后果然是有魔族高人的,能摆出归魂阵这种近乎绝世的大阵,单凭洛云川这点皮毛是断不能行了。
此时牵扯一城人性命,既零自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千年的花妖,一峰之主,挨过红莲业火,自然手段颇多,只见丝缕炎焰绕体,是要强行催动妖力破阵了。
可还没等她出手,洛云川先她一步迈入阵中,既零慌忙收了手。她只会强行破阵,可若洛云川也卷入阵中,难免不会伤了他的。
洛云川在峰回峰修习五年,显然知道这一点,就是怕既零强行运气伤及自身才入阵拦她,可这也太胡来了,看来往日真是宠坏了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洛云川自知惹恼了既零,可总比她再犯了炎毒的好,好在这阵法当不是出自那个布归魂阵的人之手,他还能应付过来,只是破阵需些时辰。既零在外面又急又气,可一不管不顾了想要冲进去拉出洛云川来,他仿佛就能看穿她心中所想,立马就提了速度,本在阵法之中就晃眼,这下既零连瞧都瞧不真切,只能咬牙切齿想着出来定要将他丢进锁妖塔里关个一年半载。
这边困着既零洛云川,梓乐那边生气已聚了大半,就要为死魂续命了,那魂魄似在挣扎,倒是给既零争了不少时间,想来梓乐对那小侍卫不好,人家是不愿活过来再受欺负的。
虽隔不断生气,若有魂魄配合,先奏着渡魂曲也聊胜于无。渡魂曲一起,魂魄得了助力,挣扎的愈发厉害,梓乐慌了神,咬破指尖滴了血在地下,既零看了那繁复的纹路,虽不识得,定是魔纹无疑了。
“阿默,你说过要陪我的,没我的准许,你不准走!”梓乐疯魔了般嘶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