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各系的学生各有特点,中文系的不衫不履,带点名士气。工学院的同学挟着画图板、丁字尺,一个个全像候补工程师。从法律系二三年级的学生身上已经可以看出一位名律师或大法官的影子。商学系的同学很实际,他们不爱幻想。从举止、动作、谈吐上,大体上可以勾画出我们的同学可能经历的人生道路。但这只是相对而言,比较而言,不能像矿物一样可以用光谱测定。比如,有一个比我高两班的同学,读了四年工学院,毕业后又考进文学研究所做哲学研究生,由实入虚,你说他该是什么风度呢?不过地质系的学生身上共同的特点是比较显著的。
首先,他们的身体都很好。学地质的没有好身体是不行的。学校对报考地质系的考生的体检要求特别严格。搞地质不能只在实验室里搞,大部分时间要从事野外作业,走长路,登高山(据我所知现在的中国登山队的运动员有两位原来是读地质的),还要背很重的矿石,经常要风餐露宿,生活条件很艰苦,身体差一点是吃不消的。地质系的男同学大都身材较高,挺拔英俊,女同学身体也很好。他们大都是运动员,打篮球、排球,是系队、校队的代表。从仪表上说,他们都有当电影明星的潜质。
他们的价值观念是清楚的。他们对自己所选择的学业和事业的道路是肯定的。他们没有彷徨、犹豫、困惑。从一开头就有一种奉献精神。——学地质是不可能升官发财的。他们充分认识到他们的工作对于国家的意义,一般说来,他们的祖国意识比别的系的同学更强烈,更实在。
他们都很用功。学地质,理科的底子,数学、物理、化学都要比较好。但是比较特别的是,他们除了本门科学,对一般文化,包括文学艺术,也有广泛的兴趣。因此地质系的同学大都文质彬彬,气度潇洒,毫无鄙俗之气,是一些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在学校时就做出了很大成绩。云南地方曾出了厚厚的一本《云南矿产调查》,就是西南联大地质系师生合作搞出来的。
他们从野外作业列队归来,穿着夹克,背着厚帆布背包,足蹬厚底翻皮长靴,或是平常穿了干净的蓝布长衫(地质系的学生都爱干净),在学校的土路从容走着,我都有好感,对他们很欣赏。
其实我所认识的地质系的同学不多,一共只有四个,都是一九三九年入学,四三届的,和我一个班级。
比较熟识的是马杏垣。我对马杏垣有较深的印象不是由于对他的专业学识有所了解,而是因为他会刻木刻。联大当时没有人刻木刻,一个学地质的刻木刻尤其稀罕。马杏垣曾参加曾昭抡先生所率领的康藏考察团到过一趟西藏,回来在壁报上发表了他的一系列铅笔速写和木刻。他发表木刻用的笔名是“马蹄”,有时用两个英文缩写字母“M.T.”。他的木刻作品偶尔在昆明的报刊上也发表过。据我看,他的木刻是很有风格,很不错的。如果他不学地质而学美术,我相信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木刻家的。多才多艺,是联大许多搞自然科学的教授、学生的一个共同的特点。
马杏垣毕业后到美国留学。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工作,有一天来了一位参观的上岁数的人,河北丰润一带的口音,他不知怎么知道我是西南联大的,问我认识不认识马杏垣,我说认识。他说他是马杏垣的父亲。于是跟我滔滔不绝地谈起马杏垣,他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老人家很为他这个现在美国的儿子感到骄傲。是呀,有这样的儿子,是值得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