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儿滚出老远,站起身来,见身后不曾有人追赶,方才松了口气。此间雪域之境,白茫茫朔风刺骨,冷清清寒气逼人,正是:说甚么腊月里浅素芳菲?分明似森罗殿鬼索孤魂。这当儿恰值月黑风高时候,周遭寂漠无人,只听耳畔呜呼作响,似有无数妖魔鬼怪于四下潜伏,她心中登感骇怕,“啊呀”一声,攥起拳头,如雏鹰一般向前跑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出了旷野荒郊,到得一户村庄,此时已而天光乍亮,女孩儿心道:“太好啦,总算离开了那可怕的地方。我要寻个人家,请他们帮我找到秦伯伯。”她一路担惊受怕,没命价儿地奔波,只盼得早些望见人烟;此刻心中乍一欢喜,方觉头脑昏沉,四肢疲乏,脚下绵软无力,“扑通”一声,累得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忽觉周身一阵暖意,缓缓睁开双眼,朦胧之间,听得耳畔有人道:“快看,这孩子醒转过来了。”“嗯,快盛上来罢。”她心中一惊,蓦地清醒,原来自己正躺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两条毯子,床前围着几个人,神情大为关切。心道:“原来我方才晕倒在雪地里,给村里的好人救了来。”心下颇为感激,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只见一个少女端来一碗热汤,柔声笑道:“你总算醒啦。来,喝点热汤暖暖胃。”女孩儿应声坐起,那少女拿起勺子舀了些汤水,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吹,喂她喝了。
女孩儿喝下半碗,顿觉心脾舒爽,说道:“多谢姊姊!请问这是哪里?”那少女道:“这里是甘牧村陆家庄。今早我弟弟出门时见你躺在雪地里,便将你救回家里来了。”女孩儿向床前几人环视一番,道:“你弟弟……”那少女笑道:“他到村口学堂念书去了,再过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你冻坏了身子,不过并无大碍,孙郎中给开了几副药,好好歇养两天,便没事了。”说着朝身边一个男子嫣然一笑。那郎中孙岑脸上一红,讪讪地道:“医者本份,那……那没什么。”
那少女给女孩儿掖好被子,道:“你好好在这里歇歇,我待会儿再过来陪你。”女孩儿“嗯”的应了一声,却见那少女和孙郎中众人转身进了隔壁房间,几人说了好些话,过了半晌,其中一名老者似与那少女嘱咐了些什么,只听屋门“吱嘎”一响,众人纷纷告辞离去。
那少女重回房中,对女孩儿问道:“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道:“我姓陆,名叫陆香儿。”她本名叫顾香儿,若报真名,生怕将来给旁人瞧出自己身份,方才听得此处换作“陆家庄”,是以临时将“顾”改为“陆”字。那少女大喜,笑吟吟地道:“哟,这可巧了。原来咱们竟还是一家人,我也姓陆,叫作陆清荷,家中弟弟名叫陆潇。香儿妹妹,你父母在哪里?这大雪天气,你怎的孤身一人来到我们村子?”
顾香儿听得她问起父母,不觉悲从中来,哭道:“我爹爹和我妈妈,他们……都已不在世了。秦伯伯是位好人,他带我到许多地方去玩儿,又和我说了好多有趣的故事。可是后来,秦伯伯不见了,只剩下香儿一个人。我夜里害怕,一路跑到了这里。”她这番话确是所言非虚。一年多前,她父母“顾门英侣”与一名江湖异人邀约比武,远赴鲁南,时隔三月,杳无踪讯。哪知有一日,顾松延生前挚友秦栀聪在觅探二人下落之时,忽于少林寺达摩堂内佛像身后寻出两具尸首,辨察身上衣物及所携物件,依稀竟是顾松延夫妇二人。于是装殓尸首,至金钩顾家报丧。顾松延夫妇皆是生性冷僻之人,亲友甚少,也无甚来往,只雇了几个丫鬟老妈,照看女儿,料理家事。秦栀聪携了香儿,本拟将她带至琅琊山,拜“剑圣”袁霄为师,待将来艺满下山,再传与她顾家三十六式钩镰法及上乘轻功,以发扬金钩顾家之英名,自己则去侦寻凶手,与顾氏夫妇报仇;然而赴琅琊山路上,忽而遭了一场变故,那却是他万万不曾预料到的了。
陆清荷感伤道:“喔,原来这样。家父家母早年也亡故了,只我们姊弟两人相依为命。我家虽贫,倒也有些积蓄,又蒙乡亲们帮扶,香儿妹妹今后便留在家里,待我们找到你的秦伯伯,再让他来接你回去,好不好?”香儿听得此言正中下怀,不胜欢喜,笑道:“谢谢姊姊!你和你弟弟与秦伯伯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好人。”她小小年纪,心中只有好人坏人之分,待她甚好的,便在“好人”前添上“很好很好的”几字。陆清荷听她说得有趣,也确是衷心言语,不禁欣然一笑,向她问起“秦伯伯”的情况;香儿自然将关乎金钩顾家的事隐去不提,只说秦栀聪是他爹爹的好友,练过武艺,又详述了秦栀聪的音容样貌、常着衣物、随身所携行李……陆清荷一一拿笔记下,道:“你秦伯伯叫什么名字?别人对他是怎生称呼的?”
香儿摇头道:“我爹爹妈妈称他作‘秦三哥’,也有许多人叫他‘秦义士’。至于秦伯伯的名字,那我却是不知道的了。”陆清荷心道:“有人称他‘秦义士’,遮莫这人是名江湖豪客?不会与官府结过仇罢?哎,如此说来,可有些难办了。”她放下手中毛笔,站起身来,道:“好啦,我先去做饭。香儿如有什么新想起来的,便快些和我说。”香儿眼珠一亮,道:“香儿也会做饭,我去帮姊姊淘米!妈妈说做饭若不淘米,会吃坏肚子;小孩子吃坏了肚子,会给大虫子叼走的。”陆清荷笑道:“好香儿!你生了病,该好好歇歇。等香儿好了,姊姊再让你淘米。”香儿“噢”的应了一声,躺回床上,似乎颇觉惋惜。
过了一忽儿,只嗅到满屋饭香充溢,香儿饿了半日工夫,见陆清荷已端上一盘青菜豆干,登时食欲大振,她跳下床来,方欲取筷享用,忽听房门吱呀一响,自屋外走来一名少年书生,其人俊朗萧疏、面如冠玉,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一袭青衫已洗得褪了颜色,衣上打着数块补丁,内罩一件粗布棉衣,虽衣着俭陋,却也颇显几分湛然儒雅之风姿。他推门便道:“姊姊,我回来了。”陡然与香儿四目相视,愣了一愣,方才恍然道:“原来是今日早间卧在雪地中的小姑娘。”
陆清荷见这少年进了屋门,忙迎上来道:“子攸,今天怎的回来得晚了?”少年苦笑道:“早上去得迟了些,被先生留下,罚我背记文章。”陆清荷道:“嗯,那也怨不得你。这个孩子与咱们同姓,叫作香儿,与她伯伯走失了,流落此处。不如先留她住在家里,咱们帮她找到伯伯,如何?”少年点头道:“好。”说着对香儿温然一笑。香儿道:“多谢哥哥救我!'”少年忙道:“不,不必……这算不得什么。”踌躇片刻,脸上微红,方道:“我姓陆名潇,字子攸。以后……请姑娘不必见外,只当这是自己家里。”香儿笑道:“是。你的字叫作子攸,我以后便叫你子攸哥哥了。从前我听爹爹说,男子的名和字是有干系的,不过你的名和字,妈妈从没教我念过写过,我还不识得。”
陆子攸先前神情讷然,此际却忽而眼中一亮,似是大起兴味,从衣中取出纸笔,将纸铺在桌上,道:“姑娘你看,这个‘潇’字……”提笔待写,却被陆清荷笑着拦道:“怎的在这里设帐教起字来啦?饭菜快凉了,请‘陆老先生’先用膳罢。”陆子攸脸上一红,笑道:“什么‘陆老先生?’”搁笔取筷,夹了一只豆干,放入口中。
香儿心道:“这个子攸哥哥也是好人,却与秦伯伯、道人爷爷、方道长、陆姊姊他们不一样。他举止很古怪,说起话时慢吞吞的,似乎不大机伶。”她心下忖着,见桌上已摆了一盘炒蘑菇,一盘糖醋带鱼,鲜香醇美,煞是好闻。香儿登时垂涎如泉涌,端起身前米饭,纵筷似刀枪,畅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