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冬时节的傍晚不似夏暑那般引人心醉,倘若夏时傍晚来的洞庭湖旁,便是那胸无点墨之人也会禁不住出声赞叹这洞庭落日奇景。更何况,这洞庭湖本就是迁客骚人们吟诗答对的最佳所在。眼下时节,洞庭湖既无落日之余晖光耀,又无青鸟啼鸣之伴和。有的只是夹杂着凌冽寒意的肃风和萧萧瑟瑟的水击之声,此番风景倒也颇具意味。
少年苏寒可没这么多的诗书之气,这样的天气里,他能想到的就是一个冷字。同时,他也在为后几日的生计发愁。苏寒拢了拢肩头,将破旧衣裳拉的紧些,加快步子往家里走去。沿路上,他也可以看到几位相识的长辈,但他都选择忽视,连声招呼也不去打。自从父母死后,苏寒只得“自食其力”过活,在那样的年月里,村民自身的饥饱都难以为继,又怎有闲心去理会别人的事?渐渐的,苏寒在他们眼中变成了一个小泼皮,那些本同情他的村民也开始排挤起他来,平日里少不得出言相讥。一开始,苏寒还知道伤心,到得后来,便只当他们在自说自话,全然不做理会。故此,对于村中之人,他也就没了什么礼节。
“咦,这张大胖子今天倒是怪的紧。”苏寒用余光瞟了一眼侧方的人。村中屠户张大胖子和他媳妇儿正兀自行走,张大胖子右手提着一块新鲜的五花肉,还带着些许血汁。左手怀抱着一陶杏花老酒,坛口用红包封整着。这张大胖子在村中是出了名的“小家子气”,平日里吃饭恨不能连菜都不放一盘的主,今日有酒有肉倒是令人惊奇。“媳妇儿,一会儿要不要接我老丈人到家?”张大胖子肥胖的脸颊抖动了几下。张大胖子的媳妇儿显是知晓他有此一问的原因,立刻提高了嗓门:“你这浑人,今儿个小年,你连请你老丈人吃顿饭都舍不得了?”“是是是,该请的,该请的……”苏寒站住了脚步,心下一动,暗道:瞧我这记性,今儿腊月二十六了,是小年啊。嘿嘿,人家过小年有肉有酒,而我却还在计较着后几天的生计。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张大胖子的媳妇儿显是注意到了苏寒,责骂丈夫的声音小了起来,撇了一眼苏寒,目光中充斥着鄙夷之色。正是这个眼神刺痛了苏寒,也许是今天这个特定的节日,也许是久未享受过温暖,压抑许久的委屈冒了出来,眼睛微红便要落泪。但苏寒随即又想到:你们想看我哭,我偏就不哭。你们能过小年,我凭什么不能过?想到此节,苏寒加快步伐跑向家中。两盏茶的功夫,苏寒便到家了,推开破败木篱进的屋里,在橱柜中翻倒起来。借着微弱的光芒,苏寒好不容易才找出两个冻的发硬的炊饼,便又推开家门奔向洞庭湖畔。奔走着,苏寒心想:你们有好吃食便了不起么?你们有家人陪着便了不起么?我苏寒不会嫉妒你们,我自有我的家人陪着过这个小年!
奔走良久,终究是又回到那位凌伯伯身边。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苏寒只能大致看清这凌伯伯的轮廓而已。看着看着,苏寒眼泪止不住的落了出来,他心想:要是凌伯伯恢复了神智该多好,这样一来,这世间就会多一个关心我,爱护我的人。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受这么多的委屈而无人可说。擦干了泪水,苏寒走上前来,将一个炊饼放在他手上,自己又在他身旁坐下,心中默默念道:凌伯伯,吃吧,这一个炊饼许是未来几日里的最后一饭了。捧起手中的炊饼,苏寒啃了起来。被唤作凌伯伯的那怪人也木然的吃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苏寒和那怪人都吃罢了。湖面上,寒风袭来,苏寒冻得打了寒噤,牙关止不住的打起颤来。刚起了回家的心思,但转念又一想:我只一晚便挨受不了,这十年光景,十个腊冬,凌伯伯是怎生熬将过来的?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了,今年的小年夜,我好歹要陪住凌伯伯一晚。打定心思,苏寒便靠的他近了些,相互依偎着也好取个暖。
夜色深凝,寒风更冽,苏寒本就是困意滚滚,又因寒冷的缘故睡不着,别提有多难受了。终于,苏寒坚持不住,倒在了那怪人盘膝的腿上,身子止不住的发抖。正在此刻,那怪人似有所感,将目光从洞庭湖上收回,微微低头,看着眼前的苏寒。探出黝黑的大手放在苏寒肩头,便又将目光放回到洞庭湖上。奇异的是,苏寒因为寒冷而不断颤抖的躯体渐渐和缓,睡意朦胧的他突然感觉身体暖和起来,就好像有人在身旁生起了一堆烈火般。温暖的感觉更加深了睡意,苏寒丝毫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岳阳城内,一家客栈之中,“扣扣扣!”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谁?”房中,一粗犷的声音响起。说话者正是白日间给了苏寒吃食的那男人,此刻,他们四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聊闲,几人身旁还架放一火盆。门外声音传来:几位大爷,小人来送茶来了。闻言,离门最近的那矮胖男人起身拉开了门闩,放进了那伙计。“几位客爷可还住的舒心?小店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见谅个。”店小二满脸堆笑,一边斟茶一边出声。“你这小厮,只顾放下茶离去便了,哪儿这许多的话。”矮胖男子出声道。“是是是,小人多嘴。”伙计连连赔不是,便退出了客房之中。
当中那瘦子开口说道:“人皆言北国寒冬不可受,我看这南方的冬天滋味也不好过。”被三人称为李大哥的那男子喝了一口热茶,摆手言道:“兄弟有所不知,那辽国所在之地冬天远比我宋地酷寒许多,我初到南京之时,逢遇入冬时节,那湖面坚冰却已有尺厚,人畜皆可通行,足可见其寒。”身侧那男人拢了拢肩头,又觉寒冷,便向火盆边又靠了靠,出声言道:“李大哥何时回师门?”李姓男子笑了笑,说道:“此番自北国归宋,本想借由湖北直接入川,但念三位兄弟多年未叙,故此绕道岳阳。我有师命在身,也不敢过多久滞,明天便回蜀中了。”闻言,三人脸上皆有不舍之意,他们与这李大哥已是五六年未曾相见,不想匆匆一面后便又要分别。
“扣扣扣。”门外,又响起敲门声。矮胖男人心中暗道:端那浑人,真捏不知好歹,又来打搅我们谈话。起身,拉开门闩,正欲喝斥之际,陡然间眼睛一凝,只觉一道白光落下,便无响动。“孙弟!”李姓男子察觉到不对劲,刚想上前解救,却已经太迟。矮胖男子的天灵盖上多了一道深凝的血痕,已然没有了生机。房中各人飞快抽出随身兵刃,准备迎战。“砰!”矮胖男子的尸身被门外之人一脚踢飞,重重的撞击在床板上。只瞬间的功夫,门外便冲进了四人,皆以黑色粗布罩着脸,环配腰刀,不知其长相。但观其形,查其气,便知是江湖上的好手。“混账东西,你们为何杀我兄弟?”李姓男子手持长剑,出声喝骂。领头蒙面男子戴着一顶皮帽,冷声道:“东西交出来,便让你们死的痛快些!”闻言,李姓男子双眼一凝,对头所说何意,他心中自是知晓。不免心下暗惊:我自问蛰伏南京的时间里行事谨慎,不想还是被探出了马脚。“二位贤弟速速退去,免受为兄之累。”李姓男子深知此事不能善了,已经害的一位兄弟身死,不能再害了另外两位兄弟。但那二人也是江湖中的豪士,怎会临阵逃脱?况且,自家一位兄弟已经死在了对头手上,这大仇不能不报。
“李大哥说哪里话!今儿个的事情不断生死不能了解!”,“恶贼,还我兄弟命来!”呼喝着,二人各持长刀利剑斩向对头四人。那四人亦拔出腰刀,与之攻杀起来。“吃我一剑!”李姓男子突步上前,一剑直指那领头人小腹,眼见要得手,最后一刻,对头脚步轻点,身体侧倾半步,避开了这一剑。李姓男子当即翻转手腕,横剑飞砍。对头也不示弱,横刀相对,“铛!铛!铛!”几吸之间,双方已连发数招,均拿不下对方。慢慢的,交战双方虽仍出凶招相对,但内心都开始佩服起对方的技艺之精湛。房间内本就昏暗狭小,这样凶狠的恶斗,早就将原本还算整洁的客房搅得天翻地覆。“噗嗤!”己方一人肩头中了对头一刀,鲜血四洒。“卓四弟……”李姓男子目光含火,剑招更为凌厉凶狠……
翌日清晨,洞庭湖畔。苏寒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原地跳动了几下,只觉精神抖擞,气血舒畅。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悦之感。苏寒看着仍旧呆坐在青石上的凌伯伯,不禁心下暗惊:昨天夜里,我显然是依靠在凌伯伯的怀中睡着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冷了,这一觉竟然比我在家里睡的还香。心下虽有疑惑,但也很快消散了。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要解决,那便是今日的生计。眼下年关将近,街头巷尾做小买卖的人都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家中,而客店旅舍也纷纷关张。这样的时节对旁人来说是阖家团圆之季,可对苏寒来说,也是一年之中生计最为艰难的时日。平日里的小偷小摸在这个时候没有了作用。看着那怪人,苏寒心中一动:左右白日里是讨不到一口吃食的,倒不如在这里陪着凌伯伯坐着,待到天黑以后,再想方设法弄他一口吃的。打定主意,苏寒便坐在了那怪人身旁,开始兀自与他说话,也不指望他做答,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这样做。这天地之间,恐怕也只有这怪人肯与他相谈了。
说了一会儿,苏寒感到有一点口渴,便跳下青石,趴在湖边大口喝了几口湖水。一阵寒风从湖面吹来,苏寒下意识了抖了一抖,正待回到青石上。耳听得密林之中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和一阵熙攘之声。不禁心下一奇,怔定相望。不多时的功夫,便见一浑身是血的男子手拿利剑仓惶奔出,身后复有十余众持宽刀追赶。来人正是昨夜时分在岳阳城客栈内相斗的双方。一夜激战,对头人数越来越多,三人虽是不畏死,但终究难挡强敌。其余二人皆已力战身死,唯有李姓男子武功稍高,杀出重围仓惶奔命。但奔走这许久,他的体力也快耗竭了。
苏寒一怔,他认出了这男子,正是昨日间请自己吃饭的那男人,看他的样子显然是在被后面的人追杀。苏寒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害怕便躲在了青石后,偷眼观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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