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大人何须自嘲?世人均以退为卑屈,却鲜少人知进也未必都是福。”子产分析道:“攻杀伯有,抢兄弟新娘,已犯两事。所谓事不过三,待到众怒满溢,无人可救之。”
“执政大人不必太在意吉的感受。身处漩涡,谁能独善其身?”游吉反而安慰子产道:“吉已认定,执政大人的处置已是最优。两人兵戈相斗,平息怒火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强行将二人拉开。将其中一人置之远处,二人再无机会接触,就能避免后续再有变数。”
“司徒大人雅量,侨感激不已。”子产语气诚挚。
公事上就事论事,法不容情,今日是在宅第以朋友身份相见,又是另一番景象。对子产而言,纵然他有满腹的才干、卓越的见解,也要依赖上下和谐才能达成。子皮对他的支持是不言而喻的,他亲自挑选的“小内阁”的认可,同样举足轻重。
首先亲不能离,“七穆”要团结而非分裂。不是不能得罪所有的人,而是不能得罪大多数人。这就意味着,要不惜得罪小部分人。既有取舍,必有得失。欲成事者,不可能面面俱到,左右逢源。反之就会被关系缠绕,身陷僵局,动弹不得,最后一事无成。
众叛更是不得不格外敬畏。子产执政之初,虽有责骂之声不绝于耳,至今早已绝迹。反对的声音,大多来自下层。他们当初的反对和之后的接纳甚至赞颂,都是基于对其利益的得失评断。
好比当今社会,某座城市规划要修筑一条地铁或高架桥。接下来就要圈地,封路,修建过程定会影响某条道的交通运行,四围店铺生意也会大受影响。经过之人纷纷抱怨出行困难,再加尘土飞扬污染环境,人人得而骂之。
待到修好之后,从前的拥堵缓解,出行便利的优势体现出来,人人又都感谢喜悦。不可能奢求所有人都目光长远,高瞻远瞩。毕竟,先知先觉者少,后知后觉者多。只要惠及多数,此事便不算坏事。
维系好“亲”和“众”的平衡,国家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才能算忠臣良吏——大约子产对自己的期许便是如此。
采集历史的若干尘埃做样本,绝大多数时间都看不到公平正义。不是因为它们被湮没了,而是土壤向来缺少这些元素,好比有些人天生缺少微量元素。缺乏微量元素并不可怕,只要意识到缺,可以想办法通过食物或药品摄入,怕的是根本没有意识到缺失及其严重性。
时代的专制则不同。距今两千五百年,怎能奢望有人意识到专制的可怖?所以不必向专制奢求不属于它的品德修养,这对它是不公平的。
身处那个时代的沉昏黯淡中,子产所为已属不易。他清醒的认识到,凭一己之力,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他巧妙的顺势而为,而不是凭一身血气一味强硬。在等级尊卑森严的时代,在公族强横的铜墙铁壁中,他艰难促成共识。这是一个政治家的智慧和气魄——虽然看起来像是软弱无助,有欺软怕硬的嫌疑。
快意恩仇的观赏性很强,药效却往往不尽如人意。妥协服软看似委屈,可能是曲线达成目的却低调不声张。
“此事就算是过去了,执政大人休要再提。”游吉也是聪明人,入得了子产青眼的,必不是凡夫俗子。“吉信任执政大人,执政大人自上任之后做的决定,无一不是深思熟虑兼顾各方。既已落子,就不必瞻前顾后。”
“好。”子产也不拖泥带水。
“眼见又到聘问时节,不知执政大人何时出发?”游吉问。
“三日后。”子产说道:“两年一贡,年年聘问,奔走在两个大国之间,疲乏劳顿,无可奈何。”
“小国生存艰难,唯有左右兼顾才能相安无事。”游吉点头。
“大国也不易。”子产说道:“楚国有个不可一世的令尹,晋国有个忧心忡忡的执政。”
“楚国令尹跋扈任性,诸侯皆知,早已不是新奇事。只是,晋国的执政为何也不易?”游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