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认识到,跟公室走得近未必是好事——这颠覆了她原先的认知。从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无论赵家多风光,都是高攀她。她高高在上,不可侵犯,无人能把她怎样。郤氏被灭对她的冲击只限于——不知天高地厚的臣属,位高权重便不把国君放在眼里,死不足惜,更何况还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随后发生的事情令她目瞪口呆,待她接受既定事实之后,她醒了。
韩厥入仕多年仍居下位,只因为人刚正,不懂拉帮结派,钻营投机,这是她看不上韩氏的最重要的原因。跟这样的人结亲家,对儿子的前途有何好处?
至于说那女子是孤儿,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可能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儿子,起码要让他对她这个娘保有基本的尊重,而不是将她看成势利小人。不管他私下如何认为,她不说破,他便不能认定。
现在不同了,新君大力扶持公族,韩氏是姬姓公室,以后势必得重用。栾书和中行偃不好说,有杀君之罪在身,万一哪天新君位子坐稳了要清算他二人,最有可能上位的不就是韩厥?
思来想去,就算他仍是上军将,八卿排名已是第三,算是上位。赵氏不是公族,与韩氏结亲,正好借着公族女婿的名义,名正言顺的上位。有岳父大人提携,前途岂非不可限量?
儿子在宫中逗留的几日总要跟她提婚事,总是被她借故转移话题。不能如他所愿,想来他定是闷闷不乐,只是不忍忤逆她才没有坚持再提。
他肯上门见她,一定是积累了许多勇气而来。她的儿子她最了解,平日里温顺和气没错,遇到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拗起来两匹马都拉不回头。在他鼓足的勇气里,一定含藏他的深情——对那名女子的爱和对她这个娘的在意。他的心意她既然领会到了,为何不能成全?
想当年,赵朔娶到自己,众人交口称羡。婚宴盛大,可谓风光无限。朝中旧勋、元老、重臣,精英会聚,国君亲自到场主持,整个朝堂都搬移到了赵家。
赵盾虽有小恙在身,但是他脸上的骄傲自豪她仍记忆犹新。从前,她以为他是冷酷强硬的,嫁进赵家之后发现,他也有感性柔和的一面。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一面多是来自儿子成家,国君恩宠,公主嫁到吧。
他可曾预料到,赵朔英年早逝,遗孀竟跟堂叔……兄弟阋墙等等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当年,他和当家主母赵姬苦心想要维系的兄弟情、叔侄情,最后竟如此不堪一击。她这个公主兼儿媳妇,在这场家族悲剧中,竟扮演了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
当她诚实面对自己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罪魁祸首。为了儿子也好,为了私情也罢,她的手段都未免太过极端,不顾后果。她理应预想得到,谋反罪不是普通的行凶霸道,不能随意污蔑。她只是一心一意的想成全自己,却没有半丝顾念赵家——她的儿子,她逝去的丈夫。所以,这些年跟儿子的隔阂是她咎由自取!
出身尊贵的人很难容忍被人忽视的难堪,因为向来所到之处皆是点头哈腰的仆从,出入排场盛大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不顺心就发作,有人冒犯就责罚,受点委屈就呼天抢地,不闹得人仰马翻绝不罢休,说的就是自己!
到了此时,庄姬被逼到墙角面对自己。不,面对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她的生活圈子里的许许多多人。他们跟她一样我行我素,恣意任性。包括她那个侄子,杀了重臣还不放过尸身,何等暴虐!
如果儿子再娶个公主,是福或是祸实在难以预料。自己跋扈,伤的是别人,别人骄横无礼,受伤的可是自己的儿子,不!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相较而言,出身低微的女子则温和谦让,不用担心儿子受委屈。
长期相伴的观念如同参天大树的树根,根深蒂固,深入地底,蔓延到方圆数米。正因为如此,方可支撑起枝叶繁茂,维持树干笔直挺拔。倘若没有重大的外力撞击,很难将其撼动。然而,这场地动山摇的政治动荡做到了——不止撼动它的根系,甚至可能推动与之相应的见解,与从前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