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我仿佛一无所有,难道这就是长大?如果长大如此惨烈,我可以拒绝吗?即使回不到五岁,退回到三年前也好。那时,爹虽已不在,可是大宅还有许多人。叔叔婶婶,兄弟姐妹,满满当当,热热闹闹。他们可以代替爹照顾我,陪我玩。可是,他们也走了,我成了孤儿。如今,有娘也似无。
他们说,娘是首告,有人借机推波助澜才酿成我们家的惨剧。可是,到底是谁,他们却不肯告诉我。奶奶对我说,不能怀抱仇恨,说是对我不好。其实……只是为了让她安心,我才答应她,尽量不去怨恨。当然,我没有骗奶奶,我努力不去恨,可是……我怎能不恨?
从前,我曾拥有一座花园,里面栽满鲜花果树。春夏秋冬,花木次第花开,各色水果任我取用。
有一天,有人用刀斧木棍把花果砸得稀烂,甚至不惜拔除砍倒置之死地。他们摧毁的不只是草木本身,跟随这些花叶一起成长,惊见它们发芽、打花苞、结果实的喜悦期盼也被连根拔起。
那些一刻刻、一日日、一年年慢慢长大的美好早已扎根入土,与花木共生。一旦消逝,再也无从找寻,无法补偿。
奶奶和韩伯伯都不告诉我,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些人还活着,我们根本奈何不了他们。告诉我只会徒增我的烦恼,对解决问题又无济于事。如果这人都死了,他们何妨告诉我?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知道,似乎也是有害无益。恨,不过是为难自己,就像现在……一想到娘,也是同样的感受。她爱我护我照料我,我是她的亲生骨肉,我不应该恨她。可是,我又是赵家的孩子,我身上流有爹的血。因为她,赵家家破人亡,曾祖父一手创立的家业几乎毁于一旦。她就是罪魁祸首,我如何能不恨她?
恨,吞噬我的快乐,灼烧我的意志,令我痛苦煎熬。最亲的人竟会成为我仇视的对象,为何我被置身在这样的矛盾困境中?我想走出这境地,环顾周围,四顾无人。
哪怕有人拉我一把,我还有逃脱的生机。可是,爹走了,父辈一代只剩赵旃叔叔一人。他生性洒脱,跟叔祖父一样潇洒随性,不会懂我的纠结困苦。如果他知道我的想法,定会说人小鬼大,胡思乱想。
不光是他,这件事跟谁说都是徒劳。世上本无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这是我最近悟出的道理。
譬如,有人被一刀刺伤,筋骨断裂,痛得满地打滚。救援者只能将他抬起,请大夫对症下药,为他治伤。安抚他放宽心好生养伤,祝他早日治愈。再者,告诉他,已经报官,定会缉拿行凶者,将之绳之以法等等。
可是,他受伤的痛楚,治愈过程的反复难挨、焦心不安,只有他自己慢慢化解。无人可以替他吃药,替他扛下煎熬,更别说治愈心病。
小时候,每逢摔倒,娘把我扶起,对着伤口吹三下,说是吹过很快就好。果真,很快就不痛了。我一直以为,娘对我的伤口下了什么妙药。后来才知,是被转移了注意力,痛感便有所减轻,再有好吃好玩的接上,什么伤痛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待我渐渐长大才发现,忘记伤口并非一件简单的事,竟要有一定的才干才行。为何同样是皮外伤,长大之后觉得特别痛?奶奶说,因为小时骨头软,所以摔得轻。长大后,骨头硬了,跌倒就格外痛。可是,我既没跌倒也没被利器划伤,为何却觉得痛?这样的痛都是夜间发作,无药可止。
少年心中记挂着爹,嘴里念念有词。此地曾是他温暖的港湾,归来后竟成为他不敢触碰的伤痕。如今,则幻化为他与父亲隔空诉说心事的小船。
躺在甲板上,他身心放松,忧郁、彷徨、悲忧,纷至沓来。借助这场对话,他的不安忧虑被排挤,第二日,他又可轻装上阵,继续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