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赵,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母亲在伺机泄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如果她曾经想过一星半点,就不该如此冲动,以致铸成如此大祸。难道她就只想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由不得人忤逆半分?就算对赵家人不满,谁曾有意无意冒犯了尊贵的她,难道她就不能顾念父亲的情意稍微留半分情面?
父亲走时,他只得5岁。可是他清楚的记得,他们两人确实如宫中仆役所说,感情非常融洽。夫妻也有龃龉,哪家不是,有什么天大的仇恨非要将一个家族上百口人置于死地不可?
不!他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过程如何不得已,有多少苦衷都不行。他不能接受,他孤寂的三年中,痛苦煎熬的三年里,以谋反罪的亲属低声下气自怨自艾的三年的始作俑者竟是他的亲生母亲!对,亲生母亲尤其不能!
如果她只是父亲的姬妾也就罢了,妇人争风吃醋红了眼失了心,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可是她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他,他感激她,侍奉她,听命于她。
可是她难道不知道,除了母亲,他活在这世上还需要许多——朋友、亲属、共同成长的伙伴、共享时光的一个个家人。除此之外,他还有很重要的身份——赵家嫡子,身负光大赵氏不可推卸的重任。
他的童年还未消逝,他所拥有的一切却转眼消失。过去三年,他把这一切归咎于时运不济,家门不幸——两位不着调的叔祖父,辜负了曾祖父和祖父的寄望。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祸起萧墙的“墙”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是母亲的儿子,同时也是赵家的继承人,他从来没有仔细去区分这两重身份孰轻孰重。因为这两者是一体两面,共同构成他的人生。可是当他知道真相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跟母亲成了对立面。她的任性摧毁了赵家,摧毁赵家相当于毁了他,他怎能无恨?对,就是恨!
良田被夺去,改日建功立业可以重新获取,权力名份本是浮云。先生曾经教导他,得失自有天意,不可强求。他也无意强求。可是,如果是被自家人亲手毁灭,则另当别论。
他身上流着赵氏的血,他的爷爷是正卿,在晋国霸业岌岌可危时力挽狂澜,为晋国革新除弊立下汗马功劳。他的父亲英年早逝,还未及大展鸿图。他有义务也有责任,完成父亲未尽的事业,向爷爷看齐,施展一番抱负。
可如今他几乎一无所有,他要拿什么光大赵家的事业,成就鸿图?朝中已是日新月异,早已不是爷爷在位时赵家一家独大的局面。本来还有叔祖父占据要职,他们遇害后,只剩下叔叔赵旃一人位列下卿,如何倚靠?赵家要人没人,要势无势,他要如何立业?
今天的困境全因母亲而起,是她的冲动任性毁了这盘棋。如果没有这一着,待他慢慢长大,便可借助叔祖父、叔叔的影响谋得一席之地。只要他有真才识学,自然少不了机会大施拳脚。如今,这一切已经如梦幻泡影,他要如何达成愿望?
是,他在韩伯伯和奶奶面前说过,要复兴赵氏家业,他有决心朝着这个目标奋进。可是,上天给不给机会,他却没有把握。赵家输得太惨,几尽一败涂地,如何东山再起,凭什么再起?有什么人可以借重?他答不上来。他只有满身勇气,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的誓言,更像是夜间独自行走在墓地的人大声吟唱给自己壮胆。
一个人无牵无挂可以选择遗世独立隐居山林,叹风光无限了此残生。但他不能。身为赵家继承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无法拒绝,更不能置身事外。不管他愿不愿意,成败荣辱撇开不提,他必须热情参与挥洒热血,不遗余力在所不惜。否则,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姓氏?连父亲他都无法面对,更别说祖父、曾祖父。
于是他愤怒,怨恨,失意,沮丧,消沉,心灰意冷,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他焦虑不安却不得不佯装镇定,他寝食难安日渐苍白,只能努力习字诵经排遣心事。多种情绪交织激战,差点压垮了这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