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地将手掌搭上谢琢的额头,陆骁睡得不沉,睁开眼,便发现谢琢已经醒了。
他看过去时,谢琢避开了他的视线。
“阿瓷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陆骁低声道,“突然晕倒后,留了葛武收拾痕迹,立刻骑马带来了里。宋大夫说只是淋了大雨,受了寒,运气很好,没有犯寒疾,所以只施了针,另喝了一碗『药』。”
谢琢能感觉出来,自醒来后,口中没有『药』汁的涩苦,反舌尖上还泛着甜味。
陆骁不太自地解释:“……怕『药』太苦了,就喂吃了一颗糖。”
当然,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喂的。
“嗯,”谢琢枕软枕上,整个人都如躺雪里,浑身冰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的感觉,只哑声,“驰风是什么时候知道就是阿瓷的?”他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可是犯寒疾那一次?”
陆骁老实道:“没错,看了那枚玉佩,就是葛叔放枕下用作安眠那枚,也有一块,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琢掩棉衾下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收拢掌心,他想,此前一直以为是女子,现应该已经知道其实是男子了吧?
个答案的题显易。
隔了一会儿,谢琢没头没尾地讲述道:“咸宁二年,先太子余孽陛下的汤中下了毒,当日陛下正好召父亲母亲入宫,因母亲那时怀有身孕,陛下便将汤赐了母亲。母亲喝下汤后,回家不久便毒发,随即腹痛难忍。
只不过,不知道下毒的宫人是疏忽还是恐惧,只放了一半的『药』量,且母亲正好怀着,之后,毒素流入胎中,因此早产,母亲也活了下来。”
轻轻咳嗽了几声,谢琢接着道:“因为出时便带了毒,几天内就已经数次濒死,父亲母亲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诸天神佛都求过了,还去庙里点了灯。
当时,寺中方丈恰好云游归来,说,若九岁前都将完全当作女儿抚养,则能令度过死劫,父亲母亲便照做了。所以除了父亲母亲母亲的侍女寒枝外,府中之人都只知道是谢家三姑娘,父亲也并未正式取名。”
陆骁白过来。
他幼时谢府玩耍,曾嚷着长大了要娶阿瓷做妻子,那时,阿瓷的母亲听完后大笑,笑完又很认真地告诉他说,“等以后阿瓷长大了,陆骁可能就不会想娶阿瓷了,所以,件事等们都长大一点了再说吧。”
他一直以为崔姨是担心人心易变,幼时的情谊做不得数。想才白,崔姨话中指的是阿瓷的别。
只是谁都没想到,谢家会一夜之间坍塌,只剩残灰砾瓦。
陆骁又想,当年那位方丈或许真的有几分本领。
就是因为阿瓷自小都当做女儿抚养,所以咸宁九年的腊月,才没有斩首,是作为谢家女眷判流放三千里,有了一线机。
他不由地想当年都发了些什么,但显然,并非一个恰当的时机,陆骁强行压住了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痛。
谢琢脸『色』苍白,嗓音愈加沙哑:“所以,实为男子之事,并非故意瞒着。”
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谢琢做不到坦然。
陆骁送来衣裙、送来整盒的珍珠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但就像是贪图现今的安稳,潜意识里,他没有让自己继续往下深想。
就仿佛,此前的所有美好,都不是他有资格能得到的幸福,是一个虚假的他才能得到的虚假梦境。
梦境若碎了,也就失去了。
一刹那,谢琢只觉得心口沉得厉害。
短暂的沉默后,他提议:“驰风可要先回侯府?”
陆骁下意识地拒绝:“守着才安心,若那些刺客又来了怎么办?”
“葛武想来已经回来了,正带着人守门外,不会有事。”
陆骁白了谢琢的意思。
确定门外葛武已经提着长刀,领着几个人守廊下,陆骁沉默了一会儿,颔首:“好,那先回去,日再来,要好好睡一觉。”
“好。”
门打开又关上,随风灌进来的水汽立时炭火蒸干。
谢琢泄了,只觉得全身冷痛,连呼吸都如细小的冰凌扎入肺中。
他不无悲观地想,陆骁挂念多年的,是那个眉眼干净的阿瓷妹妹,如今陆骁爱上的,也是阿瓷妹妹。
可他……并不是阿瓷妹妹。
他为了复仇,杀过人,夺掠过无数人的利益,做过不少跟“善良”全不沾边的事,不知道多少人咒骂不得好死。
侧过身,谢琢拢着冰凉的棉衾,想,如果以后,陆骁不愿再爱他了,不愿再抱他、不愿再吻他了,他该怎么办?
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极为刺骨,谢琢压下咳意,将自己蜷缩了一处。
陆骁回到侯府,先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换上寝衣后,又开始担心谢琢的病会不会加重。
但他清楚,谢琢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仰躺床上,陆骁没什么睡意,不由心里将今天发的事都梳理了一遍。
倏然间,眼前浮现出连续不断的大雨中,谢琢站马车前的画面。
那时,谢琢浑身湿透,以人作盾挡住袭击的同时,将弩-箭狠狠扎进了偷袭者的眼中,手指匀长,动作干净利落。
鲜血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侧脸神情凌厉,无半丝情绪,眼尾下沾着一点血珠,美得近乎妖异。
莫名其妙的,陆骁心头颤了两颤。
他捂住脸——为何阿瓷连杀人,都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