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彖之在京城之时,可曾访过杏林高手?毕竟是有舌而难言者,不多,可以一试,家中的方老先生时常问起我,你的境况。”王恭盯着谢珝的嘴巴。
“彖之已不做他想了。方先生已是绝世神医,连他都……”谢珝垂着头,他早就放弃了。
只是还没等写完,王恭突然扳起了他的下巴,示意他开口,伸出舌头来检查检查,看看是否有所好转。
谢珝被这暧昧的举动惊惹的双颊绯红,心跳如雷。一时间觉得有千般想念,万般的依恋都涌上心头,十念来的照拂,三年来的隔阂,日日夜夜的惦记,全化作这一时的一个动作。
“老师心里是有他的,对不对?”他紧闭双眼,向上贴近,奉献着自己的双唇,想要就这样吻上去。
霎时,身体一下子被按了下去,谢珝睁开双目,面带红霞,有点不解,有点羞涩,又有点懊恼的盯着王恭。
王恭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变为怒色,强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道:“成何体统!”随即,他转身就要出帐,谢珝忙起身,快步追上,从背后死死的抱住了他,不让他走,像是怕他今日出门,就再难相见了般,紧紧抠着。
王恭只得停下脚步,沮丧又无奈的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长大了,要记住你的身份。”说完,就拂开了谢珝,转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会把一些其他情愫认作是爱情,于是当爱情来的时候,反而不知所措。谢珝慢慢的才会知道,何为亲情,何为爱情。
第30章
生、老、病、死、怨憎会、五取蕴、爱别离、求不得。
千里黄土,血流漂橹,尸横遍野,草木不生。先秦苻坚率领的九十万大军,所过之地,皆是杀光、烧光,寿阳城全城被屠时,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此时,谢安谢玄排布的八万北府兵已延淮河西上,迎击秦军。秦军虽声势浩大,但战线过长,谢氏双雄得知了战机后便转守为攻,当即派善于奇袭的刘牢之以五千精兵奔袭洛涧。被截断后路的秦军,一时间不辨东西,仓皇逃窜,大伤士气,乃至于淝水一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败涂地,八十万秦军经此一战,全部变为异乡之鬼。
谢珝是谢安在寿阳城外捡回来的,他被捡的时候,刚刚四五岁的样子,满身伤痕,面带血污的在尸体堆里翻找食物。不知是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划到了舌头,从那开始,他便吐字不清了。
回到了谢府里,有很多位医生都来为他诊治过,只是伤及了舌上一根重要的经络,很难治愈,虽然有希望,却很渺茫。他的嗓音十分清亮,不过只能含糊吐音,无法开口说话,甚为可惜,周围的人都在为此努力,奈何他自己的身体却一直不争气。
谢安对他是极好的,会在梦魇中唤醒他,为他拍背,安抚他的惊恐。白日里则是教他读书识字,很有耐心,还常常夸赞他《周易》读的好。只是好人不长命,这样的日子不到半年,谢安便病的很重,不能起身。
有一日,谢府里来了一位青衣少年,英姿飒爽,步履生风,彬彬有礼,谈吐风雅。少年是为探病而来,却受谢安之托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府里。那个少年姓王名恭,字孝伯,是谢安的小迷弟。
若两间小院,四间正房能称的上府的话,那么王府里也确实有点寒酸。本来已无其他闲置的空房安排他这个多余之人,王孝伯还是什么都不提,让他与自己同榻,直到匠人们将这间正房隔出了一个小间后,他才搬了出来。
那时候他也常常梦魇,嚎叫的王孝伯都时常从梦中惊起,不过从未责怪,只是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背,让他换个姿势,再睡一次。
生活拮据的王孝伯尽己所能的遍请名医,想挽救他的舌头,可是连能够起死回生的方先生也对此无计可施。每次吃了药或是行过针,王孝伯总是要扒开他的口,往里看看,然后好奇的道“看着好好的,怎么会不好呢!”
若说这是个病的话,治了这样久也没有效果,反而吐字越发的不清楚了,还要继续么?他想唤一声日日照顾他之人的名字,都不能够,还要尝试么?
入王府的第一个初五,王恭便让他正式拜自己为师,从那时开始便事无巨细的教授他天文、地理、星宿、人运、易经、八卦、人事、政治,总之是他又喜好又精通的,没有几年的时间,连师父都自愧比他不上了。
师父很多新奇妙想,觉得既然吐字困难,却可以发音,想试试看,说不行,唱可不可以,便重金请来了教习古琴的大师。人算不如天算,他是唱也不行,只能哼鸣,于是平日里的含糊发音,有了声调,也成了一番景致。
师父的性子一向是你沉默我活脱,你活泼我冷漠。不知为何有时他睡的好好的,会被师父叫醒一同去起夜,回去又接着睡,第二天就不记得了。后来他一个人睡被自己喊声惊醒时,才知道,当年也许是他又在梦中发出呼救了罢,只是那声音像极了哼鸣似的呜咽。
有一次白日里就电闪雷鸣,吓的他无处躲藏,只好用被子将自己裹住,趴伏在桌案下,师父下朝堂回来,遍寻了他一圈不见,才终于在日常临帖的案几下找到了这个奇怪的被子,便把他连人再被一块扯了出来,搂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为他顺发,还解释为何空中会有雷电交加,又为何会看到电闪,才会听到雷鸣。
那时候,他对师父所说的,雷公是个惧内的神仙,要听电母的指令才敢做事,不然回去后,要挨训斥或是挨家法,这种鬼话深信不疑。直到长大些看了关于天象之书,才知道师父只是不太会哄孩子罢了。可是自从听完那样的故事后,他慢慢的竟然不再害怕闪电和雷鸣。
师父对佛家道教都甚是精通,甚至可以背诵整段的佛经,也能与好友坐在一起论道一整天,可是只允许他修习道教,始终不能碰佛法。多次被指正后,久而久之,只可修道这样的思想便根深蒂固起来,但是有一次他不禁好奇问师父,为何只让自己修道?师父拉着他的长发,笑着答,佛家的发型不适合他。
儿时师父总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边教他八卦画法,一边喂他吃果子,有时一边一边,就把蘸了墨汁的笔喂进了他的嘴里,不过那误人子弟的师父也不道歉,只是大笑着道“我儿含毫吮墨,必成大器。”是他要成大器的么?是你这个师父逼的罢!
八岁后,师父再也没有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过,只是让他静静的身边,传道解惑,他偶尔怀念师父的怀抱,想撒个娇挤进去,师父就很严厉的训斥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尊卑礼仪,不可违逆。可有一次吃醉了酒却搂着他,非要他坐在膝上,刚坐下便又被赶了下去,道“重,重,重,果然重,哎呦,我的腿,麻,麻!”
年节里,其他人家如何过,他不知道,但是师父家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徒弟也好儿子也罢,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起来,一定是要抱一抱,举一举。开始一直不懂,后来,据说是量量身高,测测体重。世间哪有这样不端庄的师父,真是师门不幸。
他有时候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师父身边,居然还可以一直保持着清冷的性子,没有被那些无厘头而感染。有时自己偶尔偷偷笑话师父而被发现的话,那人的目光变得那么和蔼,那么怜爱,那么澄明。只是捏他脸的手也会更快,更狠,更拉长。
其实师父对自己的儿子很刻板,读书临帖,稍有错漏,立即惩罚,要么就是拳脚倒立,要么就是马步蹲枪,让那些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却抱着他春困秋乏,夏打盹,再加上一个冬眠。还摸着他的额发道:“咱们不跟他们一起舞刀弄枪的。”活像养了个老闺女儿。
师父喜爱观天下名山,经常吟诵各山色风光怡人的诗句,只是他忙于正事无法前去,所以偶尔带他去爬些不知名的野山,后来他才知道,师父是山都爱爬!
爬山的精妙在于边蹬边览,吸山间凉气,呼云雾之巅,观云天动态,挽林中翠海。
只是蹬高不跌重,想必路也长!自古上山容易下山难,若有困难,喊一喊!只要他发出呜呜的求救声,师父就会背上他,走下山。每次他都如获大赦,心中感激,望着师父的侧脸,暗暗欢喜。
只是白日里有多感激涕零,到了夜半就有多幽怨难捱,因为他要整夜替师父捶腰捏腿,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气的,因为十岁后,他发现,就算他下山自行回来,不要人背,还是得替他老人家捶腰捏腿。真真倚老卖老哉!
师父对外从来只道自己是家生的忠仆后人,因为他幼时父母代家主受过而亡,念他年幼无知便丧父丧母,又是家生子,才如此养在身侧,亲自教导,以谢他父母之恩义。
而谢氏一族之事,从未有人提起,也再不会有人知晓,就这样,他的身世很清明,他所代表的利益也关系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