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不希望是这样,”李忆农摇摇头,“如果能排除疑点,我宁愿相信这一切就是许晓刚一个人干的。”
“所以有件事儿我们必须得弄清楚,只有弄清楚了,才能确定许晓刚会不会有同谋。”
“你指什么?”黄磊疑惑地看着我。
“谋杀动机。”李忆农和我同时说。
“谋杀动机?”黄磊念叨着,“没错儿,这的确是个问题,你们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李忆农看着他,耸耸肩。
“你说昨天你那些话是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稻草?”黄磊不明所以。
我叹了口气,对他解释,“昨天晚饭,我们试图还原犯罪经过,分析了各种可能性,观测站的人都在。”
“你是说你们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分析案情?”
“是。”我点点头。
“钟强,你说的也许有道理。”钟强取出烟,叼在嘴上,但紧接着他就把烟拿了下来,“我估计自从骷髅出现,罪犯就会觉得事情有可能败露,这些天他一定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我们登岛调查,无疑增加了这种压力,到昨天晚饭,我们说出了那些话,他一定快崩溃了。这么说,我们的某个分析肯定是正确的,或者接近正确,他感觉他没法再隐藏下去,因为他不知道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可能还会有侥幸心理,但是昨天的那顿晚饭,真的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绝望了。问题是,我们昨晚说的哪句话击垮了他?”
工作间的顶端,有两扇大大的窗户,直面大海,就如同每个宿舍的房间一样。第一次来到时,我就注意到了它们,但直到此刻,我才有机会站到窗前,双眼无神地凝视外面的世界。隔着淡蓝色的烟雾,灰蒙蒙的大海一望无际,平静而又稍显诡异。
我不禁想起了海子的那首诗,那是我接触到的不多的现代诗歌之一。诗人的心灵总是燃烧着热情,可是我们却早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无法破译那首抄录工整的诗,让我内心倍受挫折,有一刹那,我甚至对自己作为一个人丧失了信心。
然而生活就是如此,本质上与自己无关——你该做的,只是你能做的;你能做的,也只是你该做的——这样的自我安慰让我渐渐平静。
那个午后,也不全然是挫折与失望。或许正是再一宗死亡,让观测站的人获得了解脱。震惊平息之后,几个人零星拼凑起来的画面,尽管很模糊,却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丝曙光。
没有人真正地指控许晓刚,但无一例外,大家说的每件事都与他有关,仿佛在我们的眼前贴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就是没有人把它捅破。
我很难理解他们的心理,这是一群之前我从未见识过的人。好在我只是想破案,只要能达到目标,他们的心理究竟如何,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节外生枝。
与李远山的豪放、热情相比,许晓刚文静、内敛,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成为朋友。站里统共就这几个人,每日朝夕相处,关系想不亲密都难。
在大家的眼里,最早把他们拴在一起的是羽毛球。观测站的几个人里,他们的球技算是最好的。岛上的生活本来就枯燥,打球是为数不多的活动之一,别看许晓刚其貌不扬,但是打起球来灵活而又凶狠,饶是样样在行的李远山,和他对垒时也是负多胜少,这偏偏又激发了李远山的好胜之心,时常缠着许晓刚多打上两局。
相处久了,李远山发现了一个秘密,许晓刚经常夜里跑到树林里去练拳。他这拳练得甚为神秘,每次都是远远地躲开别人,一俟有人走近,马上装出散步的样子。这大大引发了李远山的好奇之心,但他性情耿直,几次窥探之后,径直询问过许晓刚,许晓刚先是不肯承认,见李远山追问得急了,才告诉他自己练的是祖传的拳术,因为父亲去世得早,他没有学全,只练得个皮毛。坚持每日练拳,一是锻炼身体,二也不想断了和祖上的联系。
许晓刚的一番话把李远山说得心里痒痒的,可许晓刚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项拳术向来传儿不传女,更不要提外人了,何况他根本就没学到多少,绝对不会外传。李远山一愣之后,几次笑嘻嘻地软磨硬泡,但终究不了了之。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秘密,许晓刚索性也就不再瞒着众人,只是每次练拳还是远远地躲开他们,他说这是家训的要求,请大家包涵。最初的新奇劲儿过后,大家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李远山和许晓刚越走越近,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按照李远山的性格,他和谁走得不近呢?
岛上的生活平静而又枯燥,所以李远山和许晓刚的争吵就显得很不平常。在那之前,李远山莫名地消沉了一段时间,与原来的他判若两人。观测站的人对李远山的变化都有些奇怪,那时他刚刚得子不久,正该春风得意,可是人们都能感受到他的落寞。只要能腾出时间,他就下山去钓鱼,观测站里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即便是呆在站里,他也只是默默地抽烟,对别人的关心充耳不闻。
好在过了不久,他又开始张罗打球,笑容也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正当人们暗自为他高兴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和许晓刚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没人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也只有田博文一个人远远地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那是一个午夜,正在值班的田博文去厕所方便,在厕所中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待他疑惑地冲到树林的边缘,正赶上许晓刚气冲冲地向宿舍走,李远山从后边跟着他,边走边激动地说着什么。蓦然看到田博文,两人一愣,不再言语,各自回了宿舍,把一脸惊愕的田博文甩在身后。
看到的这一幕田博文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问过李远山或许晓刚。但从那之后,每个人都能看出来,许晓刚有意无意在躲避李远山,尽管他们装作没发生过任何事。
这段尴尬的日子断断续续持续了几个月,在这期间,有人发现李远山经常在午夜离开观测站,然后没有任何征兆,两人又几乎和好如初。
再一次戏剧性的变化,出现在一次酒后。李远山探亲回来,带回几瓶好酒。除了李远山,其他人的酒量都不佳,那个晚上,几乎每一个人都烂醉如泥,就连当班的人也是勉强支撑。当大家第二天酒醒后,消沉的人换成了许晓刚。
从那天起,许晓刚再没有和李远山说过话。不久之后,李远山离奇失踪。
经过我们再三追问,没人能说得清李远山和许晓刚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也许在他们心里,那就不算什么矛盾。吊诡的是,从来没有人把这些和李远山的失踪联系在一起,一直到这个躁动的午后。
我无意对这些人进行评判,我不知道他们的冷漠,如果算作冷漠的话,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岛上生活的磨难。
魏安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李远山失踪的那个午夜,许晓刚顶替他值夜班,中间外出练拳,前后大概有二十几分钟,这个时间倒是足够去抛尸了。
照此推断,在那天许晓刚去找张海涛下棋之前,他就应该完成了谋杀,甚而抛尸,当然,他也可以利用午夜的时间抛尸。
这些就像一条线,串起了整个事件,这正是一周来我们苦苦追寻的答案。这看起来很合理,但它会是真相吗?
我把即将燃尽的烟远远地弹向窗外,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它慢慢变大,最终显示出轮船的轮廓。“基地的船来了。”背对着大家,我嚷了一句。
与我们常见的白色裹尸袋不同,军方的裹尸袋是暗黄色的,长长的黑色拉链就像一条僵硬的蛇,趴在冰冷的聚乙烯塑料上。此时的许晓刚,就被封闭在这样一个毫无生气的袋子中,从外表看不出任何曾经生命的迹象。四个士兵拽着四角,好像抬着一件不重的家具,缓缓地向树林走去。
我站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嘴里叼着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还没有转入树林,那些人就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许晓刚,还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这些所谓的生命,最终不都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