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邱非那个类似于自嘲的问题,叶修对此的回答,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邱非走后,叶修撑着脸望着窗外出神。我站在他身旁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队今年才入学的军校生在列队行军。叶修的战术课依然教得不错,稳稳占着嘉世军校最受学生喜欢的老师的排行榜第一,虽然近些日子他的票数有些下降,但仍然没有别的什么人能够赶得上他。那队学生里面就有不少我认识的熟面孔,我相信即使是我不认识的,也会个个抢着来听叶修的课。
“现在队列里只有Alpha和Beta了吧?”叶修说。
我安慰他,就算是以前,军校里的Omega也少得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外面的Omega也是同样,走过一条街,能见到一个Omega算你好运。
叶修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低了低头,目光碰上了自己的手腕。他呆了一会儿,对我说:“我去统计局一趟。你……还是不用跟着了,在这里等着吧。”我有些忐忑不安地答应了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不要我的跟随。然后叶修设法瞒过了警卫,自己出去了。
叶修这一去就去了一个下午加上半个晚上。雪越下越大,叶修还是不回来,如果不是一直从通话里知道他平安无事,我简直想报警,或者干脆冲去外面找他。最后几次通话的时间已经将要夜深,我几乎想求着他快点儿回来,但他在给我报了平安之后就马上挂了电话,我什么话也没有机会说。最后一次,他只说了三个字:“回去了。”听到这话时我差点流下了眼泪。
又过了半个小时,夜晚十一点钟,叶修才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我从昏黄的路灯光中分辨出他的身影时,没有任何犹豫地冲了出去,把门外的警卫们吓了一跳。
直到叶修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我责问叶修他到底打算干什么,叶修却一言不发,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我终于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他。
叶修脸色显出一种难看的惨白。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冻的,但是我立刻发现叶修的眼睛大不相同。虽然没有一滴泪水,但是他的眼神空茫而不知所措,甚至蒙着一层绝望的雾霾。我拍着他的脸时他立刻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用劲极大,却颤抖而冰凉;他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像马上就要哭出声。我忘不了他那时的模样,那是一种一直以来所相信的东西被活生生打碎了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样脆弱不堪的他。
那天晚上的叶修把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吓坏了。警卫每隔十分钟就要敲一次门,即使什么也问不出来,也要确定里面叶修的情况。叶修则坐在窗边,就是他上午坐着的那个老地方,依旧看着窗外,眼神有些无助地游移着。我守在他身后,哪里也不敢去,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他就这样从深夜十一点多坐到了第二天早晨日出的时候。叶修的眼睛最终定在了一个目标上再也不动了,他的眼神中有什么慢慢沉淀了下来,凝成的坚定与锐利更甚于以往。最后站起身时,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再没有一点儿像昨夜窗前那个颤抖着的影子。
看起来,被打碎的那样东西,毕竟不是他的信仰。
我没有错过他的目光所指之处。那个地方是军校的训练场——是嘉世国旗的方向。
再转回头,叶修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抱歉。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倒到沙发上睡去了。
他还是没能睡好。还没到几个小时,早上八点钟,就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件。叶修睡得还不是太熟,这下立刻被吵醒了,一脸的不满。可是,在这个电话和全息通讯早已经被完全普及了的时代,信件几乎只能被用于展现它的重要性与正式性,所以这么重要和正式的消息,叶修可不能错过。
叶修睡眼矇眬地打开信看了一会儿,又从信里抽出一张单子扫了一遍。这时警卫在外面说:“将军!送信人说还等着您的回信!”
叶修朝我耸了耸肩,说:“错误的推理,正确的结论。看来是没办法了。”
我正为他的这句话摸不着头脑,叶修突然朝外面叫了一声:“回什么信!那个人不是还在外面吗,叫他回去说,就说我同意了,还不相信就让不相信的人自己给我打电话!”
外面的送信人似乎不怎么满意,但是论死磨硬泡的功夫谁比得过叶修?最后他只得离开了。
居然是用专用的送信人?到底是什么事儿?反正叶修现在还没彻底睡着,我有些好奇地推了推他,说出了我的疑问。
叶修有点不耐烦地推开我,向沙发内侧蜷了蜷身子,软绵绵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上面来信让我去当个元帅。去去去,我再睡会儿。”
第7章石破天惊
2985年的最后一个月份注定不会平常。本月第一天叶修差一点就成功把他身边的所有人弄崩溃了;第二天,他把崩溃的人群范围从身边扩大到了整个嘉世星域……不,也许是全世界。
在嘉世政府官方网站发布了叶修接受元帅授衔的简讯一分钟后,其网站点击量便暴增了十余倍。前些日子叶修反对修宪的余波尚在,现在来这么一出,无疑使得局面更加扑朔迷离。人们的迷惑主要集中在三点上:第一,决定授衔一事必定经过了陶轩的首肯,或干脆就是陶轩提出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突然这样做?第二,叶修先前无论如何不愿接受授衔,为何这一次他接受得如此干脆利落?第三,现在陶轩和叶修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这些问题,和几乎所有的时事政治问题一样,注定不可能在当时被给出确切的答案。也是因为如此,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论证才能大行其道。有人乐观地认为这是一个妥协与和好的标志,代表叶修最终站到了陶轩这边来;也有人持阴谋主义观点,认为这不过是两人之间“初次的交锋”。
叶修对这些疑问并没有做出任何形式的解释。他所做的仅仅是轻描淡写地同意了授衔,流畅地签了几个名,接着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对于叶修获封元帅一事,如果说人们除了研究政治的浑水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争议,大概就是一些无聊的、针对叶修本人的元帅资格的吵骂了。由于发生了修宪事件,一些激进派对叶修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好。为此,反拓荒战争结束未及三年,竟已有人开始质疑叶修在战争中的功绩。在那些对叶修不友善的报纸上,互相矛盾的报道比比皆是:这家报纸说叶修在某次保卫战中伤亡惨重,但叶修却动用他的秘密能量掩盖了事实的真相,谎报了战果;那家报纸却又讲,叶修统领的军队靠将居民区中的居民赶上战场作诱饵和牺牲来获得胜利(对宇宙作战稍有了解的人一听就会知道这是个多么搞笑的故事),他们的家财则被叶修一伙侵吞,还配了一张叶修部队的士兵们向人群开枪扫射、其碟形飞船上则塞满各种财物的照片。
在这场编造新闻的大战中,《瞄准镜报》并不是表现得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它的报道没有太多的虚假成分,甚至对其他一些太过分的指责做了一定程度的澄清。他们所做的只是针对叶修在军事才能外的其他方面发表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轻蔑言论,这些负面意见不会令人觉得是刻意的诋毁,还对一般民众具有相当的蛊惑力。根据战后从嘉世方面获得的资料,其时,《瞄准镜报》虽然表面仍以激进派中冷静客观的民间媒体形象示人,但暗地里早已是陶轩的走狗。陶轩一面把元帅的光环戴到了叶修头上,另一面却已经开始着手借用这些“自民间生,为民间言”的笔杆子们来慢慢削弱叶修的名声和影响力。
叶修每天花大约一个小时的“懒洋洋时间”来浏览报纸。反应最大的一次,叶修的眉头拧了一下,显得有些纠结地把报纸丢开。我随手拿过那份报纸,在上面发现了一行标题:“‘娃娃元帅’是否名副其实”--还是在攻击叶修,这次被怀疑的是他的资历。
叶修靠在椅背上仰头朝我一乐:“呵呵,一不小心成了最年轻的元帅,这可怎么办。”
实际上叶修并不是最年轻的元帅。在国外,元帅是珍稀品种,轻易不行授衔,得此殊荣者无一例外是本国军方顶尖中的顶尖。嘉世则与众不同,元帅一下敢授予十人之多,一方面隐隐体现了嘉世对军事超乎寻常的重视,另一方面嘉世的元帅军衔也自然有所贬值,最年轻的元帅另有其人倒也十分正常。
(于此事2983年时甚至还曾有国外媒体幽了嘉世一默。他们特地做了一份军衔级别表,其他国家的军衔等级包括“士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少数国家还有最上一级“元帅”),而嘉世的军衔等级是这样划分的:“士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元帅”、“叶修”。)
而称叶修“娃娃元帅”那位撰稿人,要么是并未在诸位元帅们的基本资料上下过什么功夫,要么是他在潜意识里并未把其他那些年轻的元帅们放在眼里。这种论调后来还出现了为数不少的附和者,一时间报纸上网络上随处可见诸如“小元帅”、“我们年幼的元帅”的字句,令人哭笑不得。这实在是个有趣的现象。
这几天,滚滚而来的除了以上这些使人不愉快的议论,还有不少来自社会各界的祝贺与赞扬。叶修先前对修宪的反对固然使他的印象分下降了一些,但他在战争中的卓越贡献有目共睹,区区几页内容荒唐的报纸遮不住人们的眼睛。源源不断的祝贺信雪片一般飞到叶修的桌上,嘉世军校内也不免为了他们的元帅教员欢欣鼓舞、喜气洋洋。
4日,叶修又迎来了一位访客。警卫进门向叶修通报:“秋帅,吴雪峰元帅来访。”
即使还没有举行过正式的授衔仪式,叶修此时还依然是叶秋少将,但至少每一个军人都已经将他看做嘉世的一位无可争议的元帅了。
那时我还认为叶修与吴雪峰这对老友之间的关系不甚愉快。吴雪峰的模样与早先相比稍显憔悴,进屋时与叶修寒暄了一番,而叶修居然也有此闲心作陪,这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他们的相处模式大不相同,让我更确认了我的猜测(当然后来我知道这是为了不让监听者起疑)。寒暄过后他们倒是放松了下来,开始自由谈天:在前面那番怪异的开场白后,即使吴雪峰和叶修再如何作亲密之态,在有心人的耳眼之中也会变得阴阳怪气了。
只见吴雪峰调侃地看了一眼叶修桌上摊开的报纸:“小元帅,这次又有人怎么写你了?”
“老生常谈。”叶修说,“奇怪啊,我记得嘉世比我小的元帅不算太少吧?怎么不管管?刘皓他们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