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逃得再远,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他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
方思明哪里是他命里的贵人,分明是他命中的大劫。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得,还总是巴巴的上赶了去,盼望着这劫数能在自己身边留的久一点,再多看自己一眼。他将一腔真心都捧了出来,即便知道方思明并非正道,他也一丝一毫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他心里从来憧憬楚留香那样的仗义豪侠。尽管他从未历经过什么风浪,却也分得大是大非。但他即遇到了方思明,那么这本来就不甚牢固的坚持便轻而易举的给对方击碎了。
他拥着方思明的时候心里在想,方思明既然要去地狱,那么他便同他一起好了。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只要方思明要他陪着,那他哪里也去得、什么也舍得。
可是方思明不需要。
他视若珍宝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有入得方思明的眼。
他从来也未触碰到方思明。
不知为何,这一路并没有什么人拦他。他跌跌撞撞地到了渡口,却恰好遇上了前来救他的谷鸣轩。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原来方思明对他说的,并非全是假话。
他觉得心里的苦涩不断地翻搅上来,一时又有些喘不过气了。
谷鸣轩给他几无血色的苍白脸色吓了一跳,看着他浑身的伤口和狼狈不堪的模样,急匆匆上前查看了一番,这才舒了口气道:“还好,都是轻的皮肉伤。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他愣愣的任由谷鸣轩摆弄,半晌好像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一样,忍住了那排山倒海涌上的涩意道:“谷大哥……你们没事就好。”
谷鸣轩看他神色有些奇怪,立时变了脸色道:“是不是万圣阁的贼人对你用刑了?”他说罢,似乎又立时笃定了自己的想法,面带愧色道:“都是我不好,没及时救你。阿云一直昏迷不醒,我醒转之后寻了个机会才将带她逃了出来,这才安顿好她打算过去找你,没想到还是晚了。”
他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道:“不是……谷大哥不必自责。这些伤也不是……万圣阁的人做的,都是我功夫不济,自己跑出来时不小心摔的。”
谷鸣轩听了,面色稍缓,却仍是有些歉疚道:“终归还是我没及时将你带出来。唉……”他叹了口气,又对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道:“阿云被我安置在前面的客栈里了,我扶你过去。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待阿云醒来,我们还是快些离开为妙。”
他被谷鸣轩半扶着进了客栈,对方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地忙活。先是喊来医师为他处理伤口,待知道他身体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那医师一直守在兰绮云旁边,此刻看到眼前又是一身伤口,神色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人,只念叨着年轻人真是能折腾,便摇着头离开了。
等谷鸣轩嘱咐过他又离开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又觉得这喧闹过去的周围又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让他觉得有些寒冷了。
但他的伤口因上了药的缘故,身上又隐隐的发起热来。疲惫和困倦一齐涌上,他迷迷蒙蒙间便睡了过去。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又过了许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来人是个一头银发的女子,看上去已上了年岁,但容颜却依旧恬淡动人。
那女子走到塌边,看着他紧闭着的双眼和皱着的眉头,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嘴里轻轻吟唱着什么,又将手中执着的铃铛轻轻摇晃起来。
那铃声响得泠泠的颇为动听,他的气息也逐渐平稳下来。那女子渐渐停了手中的动作,又默念了句什么,将手放上他的额间,轻声道:“去吧,去他的梦里……看一看罢。”
第9章
他做了一个很长、又格外真实的梦。
他依稀记得自己从明月山庄里仓皇逃了出来,然后被谷鸣轩带到了客栈。再接下来,他被谷鸣轩安置在一间客房。然后....他似乎是睡着了?
他抬眼看着眼前汨汨流过的小溪,盛开的花、鸣叫的鸟,温暖的阳光——他伸出手去,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溪水掠过指尖的质感。
一切都太过真实了,以至于显得有些虚幻起来。
梦里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但他又下意识觉得自己置身于梦境之中。
这是他自己的梦么?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溪水向前走着,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懒怠去想。不知为何,他觉得越走头顶的太阳就愈发炎热,到最后那日头几乎可算得上是毒辣了。他正打算找个阴凉的地方暂且避一避,眼前的场景却忽的变了。
他旁边仍旧是那条小溪——如今却干涸的只剩下龟裂的土地。方才还啾鸣的鸟儿从树上簌簌落下,坠在地上又迅速的变成冷硬的尸体。周围的青草鲜花几乎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不过片刻举目望去便尽是茫茫的干涸土地了。
天上的太阳令人觉得愈发难捱了。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前的景物却又忽的一变。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于一座农家小院之中。他觉得此处有些莫名的熟悉,却一时也想不出来是在何处见过。正思索之时,却看到那小院的青石桌上摆着一碗水——在这样的炎炎烈日之下,这碗水的确算的上是救急的甘泉。
他正有些口渴,又想着左右也是梦境,喝一碗水应当也没什么。然而他的手刚触到那碗水的边缘,那瓷碗却哗啦一声猛地碎裂开来。
他吓了一跳,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了。他一转头,正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正怔愣地望着他。
虽说是梦境,眼前的场景却也实在有些尴尬。他下意识地去收拢那四散的碎片,那孩子却冲着他跑了过来,神色还有些急切:“别动!”
他还以为自己是惹主人家生气了,便讪讪地收回了手。但他正欲开口解释之时,那孩子却小心翼翼地将那碎瓷片捡了堆在一处,又朝着他腼腆一笑道:“大哥哥,小心弄伤了手呀。”
他微怔了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谁知那孩子却看了他一眼,了然道:“大哥哥,你是不是渴了?”
他点了点头,那稚童便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道:“那碗水本来是给爹爹留的,不过爹爹今日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我去给大哥哥再倒一碗吧?”
这稚童似乎对陌生人毫无防备,连他的来历也不询问,便将他引入了内室。不过房间里颇为阴凉,倒比站在外面好受得多。他从善如流地坐在桌边,看着那孩子在内室鼓捣了半晌,方捧出一个瓦罐来,又拿出茶杯倒满了递给他,微笑道:“大哥哥,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