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层的心理原因?”
医生摘下眼镜看向两名年轻男子。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会忘掉某些事?”
黎恩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因为那是不必要的东西吗……?”
“那是整理记忆的过程,会受到时间等多方面的影响。但是他的‘忘记’跟那些不一样,是他的个人意志所造成的。”塞兰德教授看着库洛,“刻意地去忘记回忆,是为了自我保护。”
黎恩看了身边的库洛一眼,对方像是要撇清自己责任似的摊开手。教授继续解释道:
“刻意也好,无意识也好,你的记忆会出现障碍,是因为那些记忆一旦记起,就会使内心产生缝隙,甚至让自我崩溃。”
黎恩一时屏住呼吸,脸上浮现异常复杂的神色。
“但正因为能够遗忘,人们才能保护自己健全无辜的现状。这种功能还真是方便啊,不是吗?”
塞兰德教授嘲讽似地评论道。
“我是不知道库洛先生有着怎样的过去,但想必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吧。所以我并不推荐立刻恢复记忆。方法不是没有,但如果是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愿正视的事,硬要记起来也没有任何好处。要知道,真相和终点一样,往往都是很丑陋的。”
黎恩的视线与教授的对上,她像是在赞许他的决定,又像是在责备他的软弱。他慌忙望向身边的库洛,诧异地发现他跟以前无数次诊疗都不一样,比起过去总是心不在焉的态度,此时他看起来非常认真。他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黎恩思忖着没有问出口,但库洛的反应却让他十分在意,同时又有点不安。
他们无言地离开医院,回到了游击士协会进行报告。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刚出了趟差回来的凛和艾欧莉亚。
“还是老样子目中无人啊,艾欧莉亚小姐。”库洛对当他不存在的女生嘲弄道,而对方则报以一个刻意的温柔微笑。
她的搭档凛在一旁解围:“不要介意,艾欧莉亚对哪个男人都是这个态度。”
“才不是那样,我对亚里欧斯先生和黎恩还是很友好的。”长发姑娘噘着嘴反驳道,怜爱地摸了摸黎恩的脑袋,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也许是因为黎恩和凛的名字念法过于相近,在男人云集的游击士协会里,她只对这个黑发年轻人有着奇妙的亲近感。
一旁的库洛抱着胸斜眼瞪她:“喂喂这位小姐,趁机对人家的搭档动手动脚不太合适吧?”
艾欧莉亚放开了黎恩,漾起了甜蜜而厌烦的微笑。
“有你这么小气的男人做搭档,黎恩也够辛苦的。”
无视掉那两人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激发的火药味,黎恩转向看热闹的凛。
“凛前辈是来报告工作吗?”
“是啊,顺便来取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是几封信件。“因为平时很少回住处,所以平时会拜托米歇尔帮我收一下信。”
同为练武之人,再加上身为前辈,凛对黎恩一直照顾有加。她的泰斗流和豪爽性格有时会让他想起远在帝国的安洁丽卡学姐。而他已经有好久没见过她了。
“真好啊,可以收到熟人的信件。”黎恩颇为羡慕。不明就里的凛点点头,善意地说:“现在帝国和克洛斯贝尔之间的通讯和邮政也已经恢复正常了,你也可以让帝国的朋友给你寄信。”
黎恩愣了愣,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意。
“是啊,如果能寄的话就好了。”
奇妙的沉默顿时笼罩在他们身边。片刻,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吃饭了。”
突兀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库洛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那动作之迅速让黎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如梦初醒,与两位前辈和米歇尔道了别,随之也跨入逐渐暗淡的暮色。
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熙熙攘攘的氛围就像他芜杂纷乱的心情。虽说库洛并非没有单独行动过,又还是游击士,在城市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并不高;但他失去记忆,再加上身份特殊,难免会有个什么万一;何况这样擅自跑出去也不合乎他们约好的事项,黎恩半是气恼半是担心,内心越发焦躁不安。
库洛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他为什么不高兴,黎恩全无头绪。总觉得,自从库洛失去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没能了解他的想法。
……说得好像以前了解过一样。
黎恩自嘲地想。可悲的是,他们唯一心灵交会的时刻,就是在他战胜了库洛,与他并肩作战之时。在那之前他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在那之后库洛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库洛失去了一切,记不起过去,也看不见未来。站在当下,余下的只有回音般的空白。如果不管不顾,恐怕就此发疯也不足为奇。他需要有某人从旁支撑。在那个时候,黎恩主动承担起了这一切,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是被遗留在忘却之岛上的旅人,周围是险象环生的汪洋。为了小心不掉进那片海里,黎恩只能勉力拖着对方蹒跚前行——有时他感觉自己更像是拖着一整个岛屿。
不管名为过去的负担有多沉重,他都不能再回头了。抛下一切背井离乡,是他的选择,也是库洛的选择。来到这个地方重新启程,按理来说他们是在前进的,可他却一点前进的实感都没有。
就好像被关在牢笼里一样。被无可名状的事物,悄然沉入水底的记忆,还有怎么也交汇不到一起的心。
不应沉湎在回忆中,对过去的事也无需牵连,更不要再捕捉。黎恩告诫自己的同时,想起了塞兰德教授俨然警告的眼神,内心不由得一阵战栗。
——如果那些事能轻易说出口,你早就告诉他了,是这样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