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后半夜，寒气袭人，下弦月静静地挂在东面天空，在窗上投下一片银白。
四更鼓响，沈绉卧房的门突然悄悄开了，一个黑影快速闪进来，把门轻轻关好，走到沈绉床边坐下。白白的月光映在窗纸上，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过此人似是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沈绉。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起身，打算离去。沈绉忽然惊醒，看到黑影，揉揉眼睛道：“师父，是你么？”
黑影立时顿住，转过身：“你怎么知道是我？”果然是李月娥，一身夜行衣打扮。
沈绉没有回答，而是问：“师父是来告别的吗？”
李月娥低了头：“不是，是有话想问你。”
沈绉问：“什么话？”心中奇怪，白天才见过面，那时怎么没问。
李月娥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抬头道：“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驸马，也不再做官，你会不会去找我？”
沈绉一愣，没想到李月娥会有此一问，心中早有预感却一直在回避的问题突然间被拎出水面，还要他立刻回答，本能地选择了保护自己：“不会。我不喜欢江湖。”连带着江湖女子也敬而远之，不过对李月娥，他却不讨厌。
李月娥一愣，听到沈绉很直接地拒绝，下面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过一会儿才道：“如果我退出江湖呢？”
沈绉扯开嘴角：“呵呵，那是不可能的，安平不会跟我和离，因为太子殿下不允许；如果我不再做官，一定是获罪了；你更不可能退出江湖，你背负着李老前辈的殷殷期望，我也背负着沈家的荣光，你放不下，我也放不下。”不是放不下，是还没到放下的时候，如果放下能让他回到现代，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放下这里的一切。
李月娥很失望：“我说的是如果，你连如果的事都不愿回答吗？”
沈绉平静道：“我说的是现实，我习惯就事论事，从来不会去想没有发生的事。如果，太遥远了。”
李月娥盯着沈绉道：“为什么那天你会对我说，想要每天都看到我？”
沈绉一惊，他不可能对李月娥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哄江桐倒是有可能。可李月娥不会说谎，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真要说的话，最有可能是中秋那天。那天喝得有点多，把安平认成了江桐，安平已经跟他确认过了，好像还说了什么，突然，安平那句“不止呢”瞬间在脑中炸起，如果他当时确实对李月娥说了这话，事后安平的各种疯狂举动就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连起来。难怪安平会踢他，对李月娥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都是他酒后失言惹的。
沈绉脑中想着前后联系，口中却坚持道：“怎么可能？徒儿喝完酒都是蒙头大睡，从来不会絮叨不清的。”千万不能承认，否则麻烦的事儿更多。幸好夜里李月娥看不清他的脸，真担心表情会露馅。
李月娥失望道：“不记得了吗？”
沈绉想了想，狠下心道：“把你当成了桐儿倒有可能说出那种话。”
李月娥语带嘲讽：“可你明明叫的是我。”不知是嘲讽沈绉，还是嘲讽自己。
沈绉挠了挠头：“师父无需多想，其实徒儿那么说也不算太奇怪。桐儿死后，徒儿一直活在痛苦自责中，就像被打入阴冷潮湿的地牢，内心饱受折磨，日夜不得安宁。后来师父来到府上，每次看到师父，徒儿都会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温暖安心的感觉，就像从阴冷的地牢里爬出来见到太阳一般，见到师父就像见到我娘，不想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也不想再让心待在寒冷的地方，才会说‘每天都想看到你’这样的话。估计是以前，每当徒儿遇到危险时，师父都会及时出现，让徒儿不自觉地对师父产生了依赖。不过师父不该留在这儿，皇家的事太复杂，太危险，徒儿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把师父给害了。”
李月娥轻声道：“我不在乎。”她来见沈绉，不过是想确认沈绉对她的感情，可沈绉断然否认了，让她很难过，只是沈绉解释的话让她又生出一种感觉，沈绉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沈绉皱眉不已，怎么又是个死心眼的女人？口中道：“可是徒儿在乎，徒儿得给桐儿报仇。在这种地方，谁有牵挂谁就会死得很惨，徒儿不能为了桐儿的仇而把师父搭进去。徒儿害怕他们会拿师父相要挟，希望师父可以早点离开这里。”担心是有的，只是怕李月娥是专为他而来，怕李月娥会爱上他。
李月娥捕捉到了“牵挂”、“害怕”这两个字眼，道：“你担心我。”他心中有她！
沈绉无奈道：“徒儿是担心自己，师父在这里，徒儿要分心保护师父，就无法集中全力和他们斗，很容易吃亏。”
李月娥道：“你不用担心，我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你。”
沈绉摇头：“徒儿身不由己，安平都不一定能护住我，何况是师父。”
李月娥忽然提高声音问：“为什么一定要我走？你在怕什么？安平还是淮南王？”她不过是想陪在他身边，只要能静静地看着他，为何连这一点卑微的愿望都要剥夺？
沈绉苦笑：“师父，你还不明白吗？你所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却不知道水下早已暗潮汹涌、乱流奔突。这世道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如果你不想被人吃，只能比别人变得更狠更心黑，师父这么单纯，变不了大鱼，只有被人吃的份儿。太子和齐王、越王还在斗，等到最终结束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陪葬，说不定我也在里面。其实，我死不死不重要，但是我怕你会跟桐儿一样，也被莫名地卷进去，我怕我会护不住你。”
李月娥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走。你能不能再背我一次？”他怕他会护不住她！果然，他心里还是有她的，那她还留在这儿索求什么呢？
沈绉不忍拒绝，低声道：“好。”下床弯下腰，背起李月娥，在卧房里慢慢地来回走动。
两人都不再说话。
沈绉忽然觉得脖子上湿漉漉的，接着听到了李月娥的抽泣声，忙放下李月娥，用手一摸，李月娥果然在流泪，立刻慌神了。李月娥是不爱哭的，至少在他面前很少掉眼泪，顿时满心内疚，觉得全是自己的错，把这么不爱哭的人惹哭了，再想一想李月娥哭的原因，更加自责，哀叹自己又成为一个女人心中的冤孽。忍不住伸手把李月娥揽到怀中，低低道：“对不起，师父，都是我不好。”
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就像有人做错事以后很积极地道歉，虽然道歉不一定能取得对方的原谅，却可以让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
李月娥抽泣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如果今生还能再见，请不要再叫我师父，我早就做不成你的师父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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