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西问过他关于城市的模样,埃德加只说那里有很多人,而且吵。
有段时间他们频繁搬家,半年里埃德加转进八所不同的学校,他睡觉的地方从一开始有看得见星空的天窗,到狭窄的只容得下一人转身的地下室,直至最后他只能睡在地上,在密不透风的水泥房间里想象白色的军舰,父亲在电报里永远只留下语焉不详的归期,上面浸透着女人的眼泪。
城市与城市逐渐在他的记忆成连成模糊没有界限的彩色胶片。
—你会想念它们么?
—只有在梦里。
埃德加喜欢从镇上买来新鲜冰镇的啤酒。在吃完晚饭的夏夜,班奈特会早早地伴随着唱片躺进摇椅里,二楼以上的房子都成为他们的活动范围。珀西则会打开天窗和架梯,让埃德加把啤酒带上来,他们共同坐在屋顶上,整片山野和黯淡的小镇都在他们脚下。
埃德加无端臆想他和珀西正在某条街道上闲晃,主妇们过早地放下窗帘布,让外面的行人无法窥见屋内的光景。他们都喝了点酒,少年的吐息都是热的,借着迷蒙月色和灯火他们在街上拥抱。珀西倚在墙上,细腻的肤肉陷进砖石凹凸不平的空隙里,制造出令人遐想的淤痕,他可以亲吻那样的珀西,无人关注他们此刻的举动。他可以让他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在吻与吻中变得更红。
埃德加从遥远的城镇收回目光,夜晚的凉风像是合身的丝绸,身边珀西将喝完的啤酒罐随手扔进夜的深处,黑夜应他们以空旷的回音。
“珀西。”
“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1913年的纸烟盒在床底翻了个身,有些辗转反侧,床单也随之翻来覆去。
“我想班奈特下午煮的茶有些过于浓了。”珀西看着他。
“这么做的意义是?
“秘密能让两颗心紧密联系,”埃德加一本正经。
“我们的关系会比莫里斯舅舅和我父亲那样还要好。我会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就像告诉了一阵风。”埃德加很诚恳
“你难道不知道有句谚语,风是最大的泄密者?”
“可我不会,”他伸出三根手指,“我是不会说话的风。”
身边准备和被单一起蛹化的男孩叹了口气,掀开身上的覆盖物,被年长的孩子拿住一角,接着从善如流地钻进织布伪造的天地里。
珀西用他漂亮的灰蓝色眼睛瞧着埃德加,视线之间堪称亲密无间,仿佛埃德加只要往上呼一口气,就能看见玻璃体上凝结的雾。
“你不能告诉班奈特,或者莫里斯。”他瞧着他,“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他先是说起一些十分遥远的事情,说起在埃德加离开之后他的父亲很快决定让他在当地接受教育。于是那一年他穿上花呢格纹背心和短裤,由班奈特领着去了学校,他的第一位文法老师只教了一年就离开了教职。几个月后他们再看见她,女人膨胀的肚腹像是浑圆的皮球,纤细的腰杆如同盛托露水的枝茎,摇摇晃晃地,在风中战栗。
再几个月之后,他们知道那个女人死于难产。人们从产婆的手里接过新生的血肉,另一具躯壳则用麻布覆盖着,从房间的另一个出口被送走。
他描述着那血的颜色,从粗糙的沾着尘土的布料中渗出,男人们用有力的手臂提拎着尸袋的四个角,温热的血遗落在他们走向墓地的路上。
“那是真正的血。”他说。
“莫里斯告诉我这是很正常的事,同时也很邪门,在一些原始部落里,难产而死的女人将被带往特定的地方,由巫师焚烧。部落里其他的人不能参加葬礼,死者和她的一切都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十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他们亲热,像无数气血方刚兴致勃勃的年轻眷侣一样,他们从门口一直亲吻到楼上的卧室,女孩灵活的手指解开他身上的一切,领带纽扣长裤拉链,当他跪下来,准备履行自己作为一个情人应尽的义务时,他再次看见了那血。
血遗落在床单上,突如其来,带着腥湿滑腻的臭味,他们不得不中断了此次交欢,女孩狼狈地躲进浴室,留下珀西一人对着脏污斑驳的床单,赤裸着,炙热燃烧的情欲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他像一具空壳一样不知所措,从那一刻起,他意识到了也许这是一个魔咒。
“到现在为止,我无法再亲吻任何的女孩。”珀西告诉他,“我是个胆小鬼,我总是看见那血,稍有不慎它就会从那地方跑出来,接着带走一个人的生命……”
第4章
那个夏天埃德加认识了很多珀西的朋友:雀斑亨利,近视眼欧文,瑞秋,还有大个子理查德:身高近6英尺,体重两百二十磅。在他的面前其他中学生就是发育不良的红番薯,逃课时谁也不想主动带上他,因此理查德总得为自己找个理由,比如拉肚子或者是忘记带了什么,嘀嘀咕咕地站起来向教室外走去,接着乌云似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他成功逃之夭夭的时候,逃课小分队已经早早在小山坡上四仰八叉躺好。那是在学校西边的一处秘密地点,有天然的栗子树林作为遮挡,尚未成熟的果实挨挨挤挤挂在狭长的树叶间,毛茸茸,像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在草地上踢一只破烂的足球,可怜的东西在男孩们的脚下不停抖落破裂的碎片,遇到隐藏早草叶间的石块就更快地向坡下滚去,珀西总是行动敏捷的那一个,他跑过飞速滚落的球体,用脚踝将它勾住。他的卷毛在轻盈跃动,像是比他更加得意洋洋,他踢起的球飞得又高又远,勾出一道令人羡慕的弧线,好胜的男孩们此刻都站住了,呆呆地望着球的轨迹,接着扑通一声,远方金色的小溪溅起炸裂般的浪花。
完蛋啦。
破烂的足球沉没了,随着水流缓缓漂走。
大个子理查德赤脚站在溪流里,试图用一根树枝捞回漏气的足球,剩下的男孩悻悻地回到草地上。埃德加的嘴里是手边揪下的醡浆草,这玩意儿尝在嘴里酸酸的,不多时就得吐掉。他把衬衫和长裤都卷起来,珀西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解开了衣领的纽扣。剧烈的运动让他有些喘,男孩的咽喉起伏吞咽,像是文鸟睡梦中的抖动。
剩下的人开始聊些有的没的,来自邻镇的欧文说起镇上的剧院正在上演的新剧目,从城里来的女芭蕾舞演员可以连续地旋转二十六个圈,演出几乎场场爆满,剧院的前前后后都站满了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