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一个极不符合他现下身份,甚至不合他此前万年间端方举止的疲惫姿势靠上了椅背,整个人都半陷进了椅子中。他摊开手看看自己掌中残片,逆鳞原本润泽的触感因封印了火神的魂魄而发着热,熨帖着他手心的温度似极那人曾握过他的那只手。
“燎原君,接下来我所说的,望你认真听取,我不想再解释第二遍。”
然而说完这句,润玉却沉默了。半晌,他的声音才重新传出,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旭凤与我的关系,原本也非只是异母兄弟那般简单。”
“我取他性命的那把短剑,是由他的寰谛凤翎炼化。他被我刺中的精元所在,有我赠他的一枚逆鳞。”
润玉说着,自另一只手中幻出那柄赤金色短剑,少了鲛绡的裹缠收敛,那其上所附的火系灵力张扬散出,任谁也不会错认那轻薄利刃的原身为何。
“此二物为我二人身上至重法器,又皆具守护之力。”润玉继续道,将握剑的手搁在了膝上,“赠予他之前,逆鳞中便被我附过锁魂咒术,以凤翎注灵相冲,鳞片破碎瞬间,将他的七魂八魄当即固化封印,尽纳其中。肉身虽散若浮尘,但于精魄无损。事后再将咒印解开,以他的能力,很快便能凭借凤翎中的灵力涅槃重塑肉身。看着是灰飞烟灭的架势,实则再安全不过。”
“寰谛凤翎之于凤凰,逆鳞之于应龙意味着什么,燎原君聪慧,不会不懂。而我与旭凤,至少也是可以互赠这种程度的信物的关系。”
润玉轻声说完,等了片刻也未听到什么反应,便抬头看去,却见燎原君已是一副仿佛眼见着六界崩塌般的神情,不由一笑。
他不仅在笑燎原君的反应,也是在笑自己。四千余年,他终究还是将这个秘密亲口说与了旭凤的身边亲信。
这段见不得光的秘辛,这份甚至曾逼疯了荼姚的情意,终有一日,竟然能这样隐晦又直白,甚至是带着一丝释然地,被他说出了口。
这个秘密被他当做头顶的悬丝利刃藏了多久?
他当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告诉旭凤,他二人关系连燎原君亦是不可告知的?
他记不清了。也不想去想了。
原来这便是权力的滋味,这便是胜利者的自由。
他曾经活得连心悦于何人都不敢宣之于口。
现在却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我与旭凤,交换过彼此最重要的信物。
“我原本也没想过要你的命,但那日逼宫,刀剑无眼,你见旭凤殒身悲痛欲绝,战至力竭受创濒死,非我本愿。至于尸解天蚕,我也说了,我没有其他选择。之后我将母虫交给你,救活旭凤后,你可以让他帮你解了这东西。”
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润玉无视了燎原君听着他所言时愈发不可置信的神情:“尸解天蚕需要火系灵力高强之人以血来控,我身为水系,原本也不够资格。这东西是我从废天后寝宫里找到的,我虽不知道她想用来做什么,但大约,本意不会是用来救人的。”
说这句话时,润玉的面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讥诮。
“你……若,若真如你所说,你与二殿下……”
许是得知的真相太过惊世骇俗,燎原君再开口时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与二殿下……那,那你又作何非要杀他!”
润玉神色漠然,抬眼看向燎原君时目光沉沉,令他无由心惊。半晌,润玉方轻轻扯起唇角。那是个微笑的弧度,但润玉没有笑。
“……你以为我愿意杀了他吗?哪怕我自己知道他不会真的死去,你以为我就愿意亲手刺他精元一剑吗?”
那是他喜欢了近万年的弟弟,是他深爱了四千年的恋人。
即使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死在自己剑下,真的将手中剑刺向他时,他又怎能不心痛又惶恐。
若是没能刺准该如何是好,若是咒术出了问题又怎么办,若是之后无法复活旭凤……不可理喻的幻想在脑中不断诘问,哪怕一次次地告诉自己没关系不会有问题,他却无论如何止不住自己手指的颤抖。
直到手中剑真的没入旭凤胸口,感受着逆鳞中咒术在凤翎的对撞下产生了效用,旭凤的魂魄也成功地被吸纳进去,他却来不及欣喜,抬眼便撞入了旭凤刻骨温柔的一双眸子。
旭凤那日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掉,日日夜夜搅得他不得安宁。
金殿逼宫已是两月之前的事,可便自那日起,润玉就几乎没有合过眼。直熬到头痛欲裂想要入眠,旭凤那伤感眷恋的眼神便袭进他梦中,成就他又一场必然惊醒的梦魇。
与旭凤相见却故作不见的那十年,他也总是会因想起旭凤而难以入睡;独自苦熬身体瘾症之时,他也曾一次次彻夜不眠。可手刃旭凤后这短短两月间的无眠,便强大到搅扰得他整个人都衰弱了下去。若非现下还分出了一丝神智维持着幻术,现下燎原君眼中的他,大概会是一副满面惨白,眼下乌青,眼底却满是鲜红血丝的凄惨模样吧。
“那日殿上,只要他能甘愿收手退步,不再阻挠于我,他现在什么事都不会有,我甚至不会论他罪名将他下狱,他照旧可以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火神殿下。”
“……是他自己不愿。”润玉的声音极哑极沉,细细听去却又有无尽的苦涩余味,“他有他身为帝子的骄矜,有他战神的坚持……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他的母神要护。他临死仍不忘对我说一命抵一命要我放过荼姚……可他不知道的是,若他那日未曾带逆鳞而来,我便连对他下手的立场都没有。”
若不是凤翎与逆鳞齐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么个釜底抽薪的法子,能在帝位与旭凤之间取个两全。而若那日旭凤真的对他失望,不曾将逆鳞佩在身上,他恐怕连对旭凤拔剑都做不到。
然而当他看到旭凤真的将逆鳞贴身带着,却反而让他有了理由对旭凤刺下这一剑时,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苦涩难言?
“不过这样也好。”润玉恨声哂笑道,“杀母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荼姚本就欠我一条她必然要还的命。旭凤自愿献死,来日我祭奠母亲时,也好有个说法。”
荼姚已被他迁至神霄九宸岛安养,虽无诏不得出,却总归是个比毗娑牢狱好上太多的地方。润玉严令不得有人告诉她外界发生的任何事,免得她胡思乱想些什么,只让她当做是太微念及夫妻情分对她开恩,而旭凤也意气风发一切都好,终会被立为储君。只要她愿意安分,他不介意为她编织一个不会醒来的美梦。
只是若非旭凤已替母赎罪,他又怎会容荼姚的日子过得这样顺遂?
他需要一个不杀荼姚的借口,也需要一个放过自己的理由,至少,他得让自己有勇气再跪到簌离的灵位前去,而非叩首之时还要说上一句“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