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兀自一叹,又沉声道:
“我忖着,你我是安定了,那进儿也早过了惹事的年纪。就算他真和那个甚么……甚么琵琶伎,好上一场,也不过小儿女之事。但我们那些个分家,那些个门生、同乡,他们就必定不会捅出篓子来么?到时候,牵累连坐,天子一怒,如何担当得起?”
葛氏听他说话,知他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便说:
“咱们不比别家,是世袭的侯爵,想塌也塌不倒,想走也走不脱的。如今至多不过告老归田,寻个替儿罢了,哪有真能一了百了的。再说,你若是脱开手去,少不得阿进来撑,且舍得呢?”
斥国公闻言,冷笑道:“阿进那个牛心的!要是这偌大府上扔在他手里,恐怕我九泉之下,百年之后,都要与他罗唣不休。”
葛氏听罢也笑,一叠声念“阿弥陀佛”,又道:“阿进也是,那么个没心肝的,非要看上个玲珑玻璃人。你是与玉山见得少,那孩子心思又细,嘴又甜,更难得还仗义仁慈,天底下再寻不出来的。”
“罢了罢了,再与你说,恐怕都要说出花来了……”
琳琅阁中,王进与玉山二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喷嚏。
那王大公子揉着鼻子,蝎蝎螯螯的问那琵琶伎好歹,被他厌弃得无可不可。王进怒将起来,气势汹汹,扯着玉山的衣襟要拿他,却被一个吻噎了回去,动弹不得。那琵琶伎见他一副无奈无法又恋恋不舍的古怪神色,笑得前仰后合,鬓发散乱开去,铺在屏风榻上,如山水流墨。
二人闹了会子,便听永禄在门外求见。那小厮见了王进与玉山,便将街上那些风闻细细详说,言余家如何一败涂地,余敏如何身死,余贵妃仍按贵妃之礼下葬,如此种种,听得二人感慨唏嘘,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到了冬月二十光景,那赵亭却忽然登门来贺,带了好些谢礼,又说了一叠好话。原来抄家当晚,虽余敏已死,却依着文书凭证,揪出朋党无数。三司使连夜而动,伙同禁军诸卫,将京中所涉官吏,无一幸免,悉数擉进牢去。那辜玉清首当其冲,被人半夜惊醒,拖出府门,攘了官袍,除了乌纱,顷刻间变作阶下之囚。而次日,便有人往赵府宣旨,将赵亭右迁京兆府牧,金玉披挂,绫罗加身,一时风头无两。
那赵亭穿一袭银狐裘,碧蓝绣海水夹绵袍子,意气风发的打帘进来。他见了玉山与王进二人,便笑说:“这几日光倒腾那些个来来往往,竟忘了此间诸事,头一个便要来谢你们,实在该死。”
玉山二人先前因着盈珠之事,与赵亭颇有罅隙。却不料何远入狱,最先赶来帮衬的外人竟也是他,一时倒说不分明。玉山忖着,此一桩,彼一桩,便仍亲自烹了热茶,与他好言好语的招待。
王进见了此景,也笑说:
“哪里的话,还未庆贺你荣华及第,是我等不好。”
“哎,甚么荣华及第,分明是千斤重担……”赵亭闻言连连摆手,又道:“辜澈甩下那么个烂摊子,纵容京兆府里外上下,尸位素餐。如今不过拣几个得力的,一人当三五人来使,方才没教你们看了笑话。而这风气旧例,哪是容易改的,只怕要慢慢磨去。”
玉山听他说话,为他奉上茶来,弯着眉眼道:
“刮骨之痛,本该如此。只盼朝中文武百官,以此番为训,心中多警醒着些。”
“这又谈何容易?大江水清,大河水浊,清清浊浊,自古分明。但俟百川入海,却到底还有甚么分辨?这便是世道……”
那王大公子因见赵亭眉眼戚然,遂拉过玉山来,与他二人说:
“好容易得几天高兴日子,又要说这些江山社稷,打起哑谜来,快住了罢!”
那琵琶伎闻言,道一声“是我不好”,便岔开话题,又去说京中掌故了。三人聊了一会儿,那赵亭拿出两柄象牙骨,画金碧山水的纨扇来,说是这几日抽空画的,要二人收下。玉山接过手,因见那扇上泥金泥银,青碧交错,很是不凡,便忙行礼道谢。他言罢,又转身拿出罐未开封的茉莉新茶来,给那赵元直作了回礼。
赵亭见状,也忙行了一礼,复又坐回那紫檀月牙凳上。正无话,他却踟蹰一阵,从怀里摸出方水绿宫绡丝帕来。那帕子上绣着两簇粉红荷花,花下一对五彩鸳鸯,颜色很是艳丽,针线很是精巧。
玉山不解其意,正要开口相问,却听他垂下眼道:
“昨日里收拾东西,我还当是了了了尽,却不曾想,竟连这也未了的。”
那琵琶伎听他一前一后,连说四个“了”字,心中疑惑更甚。但因见赵亭形容忧郁,神色悲戚,满眼追思情重,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那琵琶伎顿了顿,正忖着宽解劝慰,却忽然生出一念,瑟瑟然问道:
“这是盈珠……”
赵亭闻言点头,又将那帕子上下看了看,觉得多留无益,便递给了玉山,道:“此事全然是我不好,却是无法挽回。我也知,在你们面前狡辩不得,只是这身不由己,这命不由人……幸而,她大抵已是放下了。而这方帕子是,一切渊源开端,从前我许是忘了,许是舍不得,总之久久未还。今日却下定决心,好歹是到时候了。”
言罢,又缓缓笑道:
“他年,若有缘分,来世再作冤家罢!”
玉山听他说话,忙不迭接过那帕子来,展眼看了看,只见上面题着:
“起坐月光寒,徘徊柳笛残。
相思如解意,吹送玉栏干。”
情真意切,绵绵密密。那琵琶伎见了,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与他许诺,必定送到。赵元直见他应允,便松下口气来,复又说笑了几句,起身告辞。
二人将他送到锦园门前,看他乘着架华贵马车,一径走了。
玉山待他走后,将那帕子与王进传看,双双无奈无法,只有叹息。而他因揣了这帕子,浑像个烫手山芋,终究遮捂不住,便往那葳蕤堂去了。
葳蕤堂中,盈珠与环儿两个正对坐着嗑牙打络子。因见玉山过来,便让出上首短榻给他坐,自己向下首坐了,又拿小银碗奉上茶来。玉山喝了口茶,看她二人手里,金红二色纱线打的璎珞,织了好大一段,便笑说:
“你们是要络车不成,哪用的上这么好些?”
盈珠听了,愣了愣,道:
“不过是打着顽的,忖着将来络帐子,络锦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