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只怕又将她唬死……”那王大公子先前听玉山说过,环儿瑟瑟缩缩,胆子只有针眼模样。此时见玉山着意要查验考校,掌不住暗自替她捏汗。那琵琶伎却抱着胳膊,一双眼睛飘飘转转看他,道:
“怎么,你心疼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怕你不顺,要说心疼,那也是心疼你的。”王进忙分辩道,又说:“你要是不信,便只好教我顷刻死了。九泉之下,阎罗问起,我只说是个冤死鬼,断不怪你的。”
玉山听得那话,“哧”的一笑,捶他:“我不过骇你一跳,你竟说出这许多话来。快住了罢,你若真下去了,教我怎么办?”
王进闻言,故作痛心疾首,万般不舍,千般无奈,道:
“那便只好再醮了……”
“浑鬼,今生今世认定你一个了,想赖也赖不走的!”玉山啐他一口,正要说些甚么,忽然又支支吾吾起来,小声道:“只是……只是我这人有许多不好,生怕你厌了恼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见他顺下眉眼,如扇睫毛瑟瑟颤动,不禁心中一软,“胡说,你哪有甚么不好的。”
岂料那琵琶伎听罢,竟当真数落起自己来,从诸事揆度太过,说到七情郁结在胸,听得那王大公子一愣一愣。王进半晌,方缓过神来,径自哭笑不得。他暗忖玉山此人,平日里如何一心剔透,八面玲珑。但许是物极必反,有时忧虑太重,心思太细,倒成了冥顽固执的呆症痴病。而这呆症痴病,皆因玉山满眼满心都是那王大公子,一时容不得他想所起。王进念及此处,心中怜意更甚,遂低眉一笑,想与他许诺些甚么。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竟觉得自己那全部身家性命,也不足以抵这情义的九牛一毫。
正怔怔然两厢无话,环儿却抱着面檀木五弦琵琶,疾步往此间而来。
那丫头今日穿的是一件柳黄罗裙,素着脸,头上一对赤金珠花,愈发显得清秀俊俏。她见了玉山王进二人,忙给他们行礼,又道:
“主子唤我来,是为何事?”
玉山道:“好容易得了空,便看看你这琵琶弹得如何。先前教你的竹枝词,练熟了么?”
环儿忙答道:“已练熟了。”
那琵琶伎闻言点头,暗忖这丫头到底费了几分心思,下了几分苦工。便命她去堂内搬一张凳子,仔仔细细弹一段来听。环儿闻言,不敢怠慢,忙走进那琳琅阁中,搬出一张檀木月牙凳来,让与玉山坐。玉山却道不必,只懒懒靠在王进怀里。他见那丫头转轴拨弦,已成气候,便舒了眉眼,凝神静听。
环儿心中惴惴的,那竹枝词虽然练得熟稔,但玉山何等样人,生怕他有所不满。她一双手哆哆嗦嗦,几乎连那象牙轴子都转不灵便。玉山见她如此光景,知她那诚惶诚恐的毛病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便说:
“你且放宽心了弹去,作甚么这样瑟瑟的,将来上了台,可不得有你好看!”
环儿闻言,诺诺的点头,究竟没了办法,只好拿出那把琉璃色的牛角拨子,抬起头来声若蚊蚋道:
“主子,那我便弹了……”
言罢,见玉山点头,遂正了神色,扬手拨弦。那琴声温和如水,又有一股寒潭冰瀑般的清冽。那琵琶伎沉着脸,听她一曲完毕,眼里忽露出些赞赏神色,点头道:
“这弹得很好。”
短短一句话,让环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甜的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的,连忙起身,复又向玉山行礼,口中道:“主子教诲精深,环儿不过得了皮毛,不敢当此夸赞。”
玉山听了,暗忖这丫头果像自己,便笑着说:“好虽好,却到底差了点意思,又匠气了。”
“环儿愚钝,请公子明示。”
“这竹枝词是蜀地小调,人们随口唱的曲子。你太求四平八稳,一声不差,反失了韵味。”玉山言罢,见那丫头似懂非懂,便将手中茶碗放在树下石桌上,接过她手里琵琶,又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扬手也弹了一段。曲调流畅自由,尾音处颤颤的,好像二八女郎半倚朱栏,手理五彩绣线,低低唱着的,柔美娇痴的歌声。玉山平日里多弹一些铮铮错错的曲子,倒少弹这样的小调,旁人都道他是不会的,却不知是他小调弹得太甜,怕与锦园这清雅风光格格不入罢了。
那环儿全神贯注,听他弹了一段,不住的点头,道:
“主子,我大致明白了。”
玉山见她懂了意思,遂展颜一笑,便将琵琶还给了她。他又嘱咐环儿多加练习,切莫怠慢,颠来倒去说了好些。王进搂着那琵琶伎,耐着性子,半晌才听他说完,便打发了环儿,将他打横抱起,带进琳琅阁胡混了。
放下这些不提,锦园中人来人往,挨肩接踵,高台上琳琅满目,珠玉金银。一出出歌舞交叠,一声声余音变幻,日子过得竟比翻书还快。这厢里尚觉春寒料峭,转眼间已换罗衫轻袍,正是:
大梦酩酊空醉卧,年年欢笑复年年。
如今且说三月头上,寒食节那天,王进因忖连日里忙忙碌碌,未得休整,便做主歇台一天,要众人往那郊外踏青而去。小雀几个丫头,闻言自是高兴,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整衣。待到晌午时分,便按捺不住,絮絮的变着法子问何时出门。
玉山向来知她们心思,闻言便换了件石青色金线绣雪花纹的袍子,簪着犀角发簪,往院中寻了趟王大公子。他拉着王进的手,眉眼如画,笑道:
“丫头们都嚷着要去城外,你便嘱咐人收拾了,一道去罢!”
那琵琶伎开口,王进无论如何都依的,便命人备了些精致糕点随行,又仔细交待了看守事宜。转了一圈,便招呼那李管家让众人上车,李全忙不迭点头称好,将一班歌女乐伎,丫头小厮,按亲疏高低细细分了,俱安排的妥妥当当。
待收拾齐整,便见那锦园门前马蹄飒沓,人声鼎沸,好一番热闹繁华。车上盈珠等人,簪着七宝珠翠,穿着绫罗绸缎,恍然若阆苑百花争艳,姑射仙子乘风。
车队前,王进骑着匹漆黑色大宛骏马,猩红袍子,黄金辔头,端的是意气风发。而那琵琶伎则跨一匹灰斑玉骢,慢悠悠缀在他身后,衣襟上日光流淌,风华宛转。这一双璧人,惊才绝艳,锦衣华服,让多少人暗自叫好,看得目不转睛。
只是还未行出片刻,王进便扭过头来,对那琵琶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