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喉坐在床沿,再次探过黄泉脉息,确认黄泉的伤体无碍后,他起身帮黄泉把被子拉好,便悄然退出房门。
步出房门时,他抬头看见静谧的夜空满天星斗,倏忽一道流星划过,笔直而锐利的消失在天际的另一端。
一种模糊的情绪从心头漫开,他再度复活,仍是因为邪天御武的心血,如果枫岫主人所言的宿命是真,那恐怕这第三段人生一样无法摆脱邪天御武的纠缠。当年战役邪天御武所留下的诅咒,经过数百年的时间依然存在,恨的力量竟是这般顽强吗?
罗喉想起今早和枫岫主人会谈时,枫岫主人曾推测:
『邪天御武的心血似乎只对你有作用……』
『所以当初这第二滴心血无法拯救吾之四弟?也无法拯救历代小孩年满十岁就离奇身亡的君家人?』
当时枫岫扬扇沉吟:『吾将归还这十万人的血灵与怨恨,我的双眼会见证你的灭亡,我的骨头将刺穿你的咽喉,你的追随者永远见不到茁壮的幼芽。这是邪天御武自己所下的诅咒,诅咒的内容不会自相矛盾。吾想,邪天御武最恨的人是你,所以他不但要杀你,却又不让你死绝,让你在生死徘徊间尝受背叛与离别的痛苦。』
『这就是你试图要说服我相信的宿命。』
『但吾亦说过,吾相信就算是宿命也一定可以改变。』
罗喉不想去相信宿命,他从来都不喜欢命运是被他者操控的感觉。枫岫主人却先是要他相信宿命的存在,进而再去推翻自己所属的宿命。
同样是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意义上仍有差别。或许枫岫主人真正想传达给他的是另一种看待背叛的角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善与恶从不可能分明,伤害与被伤害也总是纠结地找不出源头。
如同凤翔……
思及旧时天都,罗喉一时心思飘渺,毫无睡意,闲步往园林走去。步经寒瑟山房前的凉亭时,罗喉看见君曼睩独自坐在凉亭内低垂着头,似乎正在哭泣。他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出声问她:「有事伤心?」
「是武君……」
君曼睩缓缓抬起头,反应和平常不同,呆愣着,彷佛刚从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回来,一时无法和现实接轨。
隔着凉亭纱幔,罗喉无法看清君曼睩的表情,见她并不言语,罗喉再度开口:「吾虽复活,但你从今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必再回天都。」
听闻此言,君曼睩急忙揭开纱幔,步出凉亭。
「武君误会了,武君复活,曼睩很高兴。曼睩方才再闻噩耗,一时伤心,多有失态,请武君见谅。」
「噩耗?」
「枫岫主人方才告知我,无心早已自缢身亡。」不敢迎视罗喉目光,君曼睩忍住眼眶里的泪水,逼自己飞快地诉说一切:「这些日子,武林风风雨雨,无心走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我。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应该马上让我知道。我梦见他那日,一定是他的魂魄前来与我诀别,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枫岫主人或许是怕你太过伤心,无法承受。」
「我明白……但是,想到无心孤零零地死去,我就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怪谁,或许真正把他逼上绝路的是我。我自以为可以为武林做些什么,却连最爱的人也无法照顾。」说到武林,君曼睩忽觉失言,她抬头看罗喉,想起自己最初进入天都的目的,多有愧欠,「抱歉,我不该说这些。」
「不要紧。如果那时我没有复生,或许你和刀无心早已成亲,黄泉的亲生大哥苍月银血也不会死。我的存在确实造成很多人的不幸。」
「不是这样的,能够认识武君您,曼睩觉得很幸运。虽然这之间发生很多事,但是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由很多因素交织。很奇怪,我看着武君的时候,并不会有怨怼,把我送进天都的并不是武君自己,而是外界希望武君转变的力量。经历这么多事之后,我也终于明白所谓正义的力量不一定尽然都是温和良善的,有时候,我觉得正义……」
君曼睩思索着,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
而罗喉帮她说出来,「有时候正义就像一种暴力。因为拥有信念,所以容许牺牲。怀抱的理想越大,牺牲就越多,有时连自己也不放过。」
「武君……」君曼睩心头一震,她惊觉自己也时常用正义这把尺在衡量武林的是非、罗喉历史的功过。曾经站在正义的一方,也曾经被正义讨伐,君曼睩忽然觉得眼前的罗喉看起来如此孤寂。
「你既然伤心,就为刀无心好好伤心。想哭就大声哭,不用担心自己的言语或眼泪会伤害到谁。」
「曼睩知道了。」
压抑的眼泪滑落双颊,对君曼睩而言,罗喉彷佛是血缘至亲,和枫岫主人不同,她觉得在罗喉面前不用矫饰自己的私情,不用强装一切淡然。她的双手不断努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大声悲泣:「武君,我好想念无心,好想念他啊……」
「只要你还深深记得他,他就不曾真正死去。」
「记得无心……我记得无心他从不谈武林事,理想抱负于他都无意义,他最珍惜的就是人跟人之间的感情,爱情、友情、亲情,他都看得好重。他亲手串了一个手环送我,在他的生命里可以只有我,我却要他成长、要他坚强,要他看看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往天都的路上,他拦住我的轿子,我当时却默然无语。如果我知道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会告诉他,没关系,我们都很弱小,但我就是喜欢他像个孩子般执着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