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激荡,却只能硬着头皮道:“皇后心中忧虑,微臣明了,只是若要行暗杀之实,吾亦须确认凌王背后之人。如若不然,大皇子既是假的,杀了一个,只怕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嗯——此事你着紧进行便是,吾累了,师尹自便罢。”
“微臣遵旨,恭送皇后娘娘。”待得皇后走远了,无衣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向延清殿行去。果不其然,枫岫正背着手站在殿外的石阶上,眼神悠远的盯着天边无边无际的云海。见得他来了,才带了笑道:“好友,事情可是办妥了?”
“没,素还真那里吾还没去。好友,出行之事,你可准备妥当了?此次若是再出了岔子,吾看——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哎——好友,你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啊?”枫岫说完,便缓缓靠过去,轻拍着无衣的背道:“你不用担心吾,吾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得,以前你吾政见不合,朝中风大浪急,吾不也一个人挺过来了么?与其担心吾,还是担心你家那位罢。”
无衣自去看了枫岫一眼,面上露出了一丝嗔意道:“嗯——算是吾又白操心了,不过你还是小心为上,吾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素还真。若是不行,只怕此事还是会落到你头上。”
枫岫听闻,却是笑得高深莫测道:“说服素还真此人,极易也极难。为天下大义,易也;为私人之欲,难也。此次既是为黎民苍生,晓以大义,动以真情,即可。”
无衣心头若有所动,面上略带思索之色。彼时天光舒卷,云蒸霞蔚;天光云影共徘徊,一团鱼形云彩泛着淡淡的金光,随着霭风的推移缓缓游动,转瞬间就变成了一条惟妙惟肖,形神俱备的金龙,气势巍巍,风姿凛凛。
有道是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
第37章莲染(上)
日长风静,花影闲照;半掩窗下,一方焦尾古琴静静伏在那里,皎白的秋榜无声无息的探入,随风簌簌而落,落于琴尾之上。
景晖殿内,一白衣莲冠男子,正执了白子缓缓落下,舒展的袍袖被微风拂过,似流云一般层层铺展开来。
另一人紫衣金簪,执子的姿势优雅从容,黑色的棋子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仿佛带着灵气。他随意落下一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噔”的一声脆响。
两人一子连一子的徐徐下着,悠静之中带着规律的落子声。窗外的日光均匀撒下,在两人身上投下了一层柔美的光晕。他们的动作看似轻松随意,周围的空气却是隐隐约约的,仿佛凝滞了一般。
无衣的目光黯沉,捻子的手微微一顿道:“吾输了,素贤人棋风稳健,算力超群,吾甘拜下风。只可惜,素贤人空有翻云覆雨手,却无凌云鸿鹄志。”
“师尹过誉了,只是慈光境内,何处的黎民不是黎民呢?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素还真停住了不说,将已煮沸的泉水倒入茶盅之中,又依次取过几个玲珑玉杯,一一斟了七分满道:“师尹尝尝,素某茶艺如何?”
无衣也是无法,只得接了一杯过来细细品尝,素怀真也自取了一杯;一时间,两人同时端茶细品。殿外是和风暖日,殿内是清风疏影;无形的茶香冲淡了有形的界限。两人对坐着品茶,看上去竟如至交好友一般,原本的肃杀之气,渐渐荡然无存。
可惜的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无衣紧了紧手中的玉杯,稳稳放下道:“茶味甘醇,茶香悠长;素贤人之茶艺,真是令吾汗颜了。茶吾已喝尽了,素贤人还不肯和吾说正题么?”
“耶——师尹不像如此不懂情识趣之人,不是说好了今日...”素还真指了指经纬纵横的棋盘,从容言道:“师尹既然没赢,今日合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无衣看了看棋盘上亲密无间的棋子,只得轻叹一声道:“素贤人既无求胜之心,为何最后不让吾半目呢?”
一局毕,除开争先时的白子,再算上收官时的优势,白子仅仅只险胜了半目。半目之差,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素还真唇角微扬,微阖双眸道:“客随主便,师尹既给了素某选择的权利(指执白子先行)。素某作为客人,又怎忍心辜负了主人的好意呢?既是下棋,胜负乃兵家常事,胜负之分,端看对弈之人当日的心境罢了。既如此,师尹又何须萦怀于心呢?”
无衣心中忧虑,却苦于无法对素还真言明。纵观素还真此人,其心坚忍,其性高洁;而凌王之事,远非看上去那般单纯,素还真不愿为了此事身陷泥沼,与各家势力牵扯不清,原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一旦查清了背后之人,必然得肃清乱党,剿灭叛贼;届时一样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此说来,似乎谁来做那把切入要点的尖刀,都没有分别。
只是——他心中倏然一叹:自己想要这达观之人行这难全之事,却不料对方慧眼如炬,早已看穿了他心头所想。方才的对弈也是彼此试探,他想激出素还真的好胜之心,因此棋路才剑走偏锋,步步紧逼。哪知素还真却是凭着争先时的半目,以守为攻,牢牢卡住他半子,半步不让,既无领先于人的优越感,亦无争强夺胜之雄心。
罢了——既已输了,多想也是无异。只是念及枫岫,他却只能再次出言相请道:“素贤人虽非慈光之人,但就贤人方才所言,何处的黎民不是黎民呢?凌王之祸,若不能智取,便只能力敌。兵刃相接之时,素贤人忍心看慈光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么?”
素还真的手明显一颤,握着的玲珑玉杯便微微倾斜,淡褐色的茶液随之洒落几滴于袍袖之上,一袭白衣沾了些许污渍,倒显得分外显眼。
无衣下意识抽出怀中的手绢,递了过去。素还真却是不接,只微微叹道:“天意,真是天意如此。”
无衣听闻,装作不甚在意道:“素贤人不必挂怀,白衣染垢,换一件便是;只要心中无垢,又何必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呢?”
只是,在这万丈红尘中,又有几个算得上是清高无垢之人呢?真正清高之人,身上只要沾染了一点尘垢,便足以令人无限唏嘘,唯恐践踏了那份洁净。
而他心中,累累尘垢,不知凡几;纵然一身绛紫色锦袍光鲜亮丽,又如何能与素还真一身白衣微染相比?
还记得少时在古书上读到过:谓之君子,渠生若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一直很想成为书上所说的那种君子,奈何天不遂人愿。
罢了——自己若想做那般清高之人,亦无异于痴人说梦。素还真染得是身,他染得却是心;身染尚有法可解,心染却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似是想得入了神,片刻才听素还真说道:“师尹说的是,是素某着相了。凌王之事,素某可代为一探,只是——出行之前,师尹须得答应素某一个条件。”
听得素还真答应了,无衣心神一松,脸上竟带出几分喜色道:“嗯——素贤人有何条件,但说无妨。”
“查清之后,若此次要动用师尹手上之力(暗部),素某还望师尹能放过无关人等,手下留情。”
嗯——素还真何出此言?无衣心存疑虑,以退为进道:“吾答应素贤人便是,吾虽身陷浊世,又何尝想多造杀业呢?不过依素贤人如此说法,难不成是从何处,听到了些关于吾的不实传言么?吾以为,吾与素兄一见如故,素兄应当是识吾甚深了。”他微微颔首,又极小声的说道:“吾甚至以为,吾们...该是朋友了。”
素还真却完全不受他攻心之言的影响,只淡淡说道:“师尹自然是素某的朋友,不过朋友,也分很多种。萍水相逢知遇相惜;互诉衷肠祸福相依,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皆是朋友,就不知师尹想做素某的哪一种朋友呢?”
嗯——听得此言,他抬头略看了看素还真,心中不由得对此人重新定义:素还真确实非同一般,方才他言语之中暗流涌动,素还真却完全不受他挑拨;处事圆融冷静,却又幽默风趣;明明有傲视群雄的资本,言辞谈吐中却不乏谦虚礼让之意。方才他多方试探,此人内心却几乎毫无缝隙,能忍能舍,无欲无求;既无一般勇夫的争强好胜之心,也无一般贤者的假仁假义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