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为西北部族的旧神是女性神祇。”
“不,坎拉是雌雄同体的。”刺客说,“我出生的时候被扔在坎拉神殿外头,那一年西北饥荒,神殿本不打算收养孩子,但那天是满月——坎拉在满月夜只是生之神,是慈悲的母亲,所以长老收养了我,我活了下来。”
“……今晚也是满月。”皇帝在他胸口闷闷地笑。
“啊,今晚也是满月。”刺客吃惊地说。
在皇帝提起前,刺客完全没想到这茬。他离开故乡太久了,坎拉神像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为神明狩猎的日子像在上辈子。内战开始的第一年,为了讨好帝国,叛乱者推平了神庙,命令所有人只准信奉帝国的至高神。可惜这没能换来帝国的支持,内战结束三年后,刺客听说帝国派去建设西北的人,又重新建起了神庙。
坎拉神的神庙。
西北的人叫坎拉“旧神”,叫至高神“新神”,两种信徒在西北混居。
“我应该谢谢你。”刺客局促道,“呃,神庙的事。谢谢!”
他磕磕巴巴地道谢,用词拙劣,说了几句便讷讷难言。他在满月之夜潜入皇宫,刺杀这个下令重建神庙、结束西北内战、让北方无人死于饥寒的君王。“救济西北部族”的报酬只是个借口罢了,刺客出发时既没有想到坎拉,也没有想到故乡,他追求的只是挑战与死亡。
刺客这辈子都过得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不分是非,活得像头动物。而到了此刻,好似雾气里点起一盏灯,混沌中分了东西南北,他忽然知道了羞耻。刺客没有后悔(遇见皇帝切实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事),却的确感到了愧疚。
像是有读心术似的,皇帝从他结巴的话语和此后的沉默中读出了什么。
“你连自己都不愿善待,如何要求你善待他人?”皇帝说,“荒原上的骏马奔逃求生,旁人看见了,哪里能指责它们慌不择路。”
他并不是以安慰的口吻说这句话的,他陈述、断言、宣布,心平气和却又不容置疑。他这样说,仿佛宽恕理所当然,仿佛他理解——理解那些卑微的迷茫和盲目,理解不得不举起的刀与手上的血,理解无处可去的愤怒,对自身,对这个世界。
于是刺客乱七八糟的整个人生,自此得到了赦免。
他把嘴唇贴上皇帝侧颈结痂的伤口,堵住一声哽咽。这个亲吻毫无情欲,只有感激。即使感觉到了颈上的泪水,皇帝也没有抬头。
“小时候,母后让我随身带着匕首。”皇帝安静地说,“她说,谁要是窥见我的秘密,我就得杀了他们,或者杀了自己。我猜她更想自己动手,可惜我是她唯一的儿子,至少看起来像儿子。至高神说‘男人生来便是男人,与女人相别,如天空与大地;若两者不分,则天下不宁’——可是我能怎么办?实在不巧,我生来便是如此。”
刺客不知该说什么,只把他抱紧了些。
“所以朕得试试。”皇帝又说,“朕四年定国内,六年平北域,又十年南下,使中南联盟之外皆为帝国领土。再过几年,不,一年,持续了百年的乱世就将终结,海内一统,天下太平。看啊,不是别人,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朕……若非母后思虑过重,英年早逝,朕倒想看看,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刺客插嘴道:“你只是运气不好。”
皇帝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