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巡抚一日不见沈吟如隔三秋,见了沈吟一面又三秋安不得生。忧思顾虑矛盾重重,思来想去,二人还是不要见的好,于是他对沈吟的要求只剩下他在府里安安分分待着即可,相隔不过几堵墙,隔着墙来足以解忧化愁。周巡抚有多不乐意见师弟?此刻已经从后门溜走了。
沈吟听胡管家的话,便知他在说谎,也不拆穿,他总不能当着居同野的面哭号吵闹要见师兄,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树起的面子。谎都说得一模一样,多少年来毫无变化。沈吟略略举起胳膊,看着一身穿着:“这一身还是师兄叫人给我捎来的,我瞧着挺好的。”
胡管家用遍是尘埃的帕子抹抹眼泪:“老奴这是心疼小老爷在外吃不好穿不暖,照顾不了自己!小老爷以后出门在外的,还是带着几个顺手使唤的好,也省的老爷在家中忧心挂念。”
这苦口婆心的劝说之词沈吟没少听,然而他还是孤身一人的走,因为过耳不入,挥了挥袖子:“师兄可以不见我,我不能不见他,我就在这儿等他好。你叫人把他送我屋去。”
胡管家唬得一个踉跄,像是才注意居同野,他瞧着居同野身材长相,更是了不得,心里大骂臭不要脸的狐媚子,堂堂男人干什么不好,竟勾搭小老爷。要不是外面尽是这等人,家中的经也不会那么难念。
“这个……小老爷……”胡管家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以往沈吟在外无论如何疯,都是在外面,从不在府里提一句半句,也不会把人领回来,更别提如此明目张胆要搁在自己屋里。
沈吟娇娇宠宠地长大,骂不得打不得,骂他出走,打他上天,口里含蜜蜜里调油又哄得人不舍得打骂,哪怕品行十分恶劣,也十二分的讨人喜欢。他本想着自家人虽然心中不喜,好歹会看在自己面上也心疼他些,人是一定要登堂入室的,这和踩他的心肝肉有什么区别?沈吟微怒道:“怎么。”
胡管家只得唯唯诺诺道:“是是是,一切听小老爷安排。”继而连忙招呼门外小厮,话不多说,只叫他把人带回小老爷住处。
小厮弯腰请着居同野,毫无动静,再请一次还是一般,没遇到过这般难缠的,只得讪讪然看着胡管家,求他给支个招。
居同野缄默不语,假装门口石狮子,听着胡管家左一个“小老爷”右一个“小老爷”地唤着沈吟,知道他当真是个官时都没有现下那么慌张,而今瞧沈吟威风八面,越来越不是一路人了。他心中七上八下,自然没留神身旁有人在说话。
胡管家一看,好嘛,鞋底烂泥还是个傻的。
沈吟轻轻唤了一声:“同野?”
居同野回过神,这才跟小厮去了。
周府上下规矩森严,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周巡抚自己就是个规矩典范,自然要求府内人人遵守处处效行。居同野一路走来,瞧着男女老少都是规矩模样,走路都不敢快三分慢跬步,瞧得他竟然忘记如何走路,一路同手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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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是个极有耐心之人,事缓则圆步步为营,他本能等到师兄在外延挨不住回府,可心里念着居同野,一刻不见挨半夏,抓心挠肺好不难受,不要人劝,也就自己回去了。
他的小院叫春芳,纯粹为了和秋歇二字相衬。既然秋歇,万物萧条,必有春芳,百花争艳。可怎么般配得了,一个是雪顶圣洁的白莲,一个是尘埃里残红败絮,偏偏周巡抚还有意为之,后来沈吟也就视若无睹。
居同野一如既往坐在檐下台阶上,远远看起来,身子又孤单又寥落。院子里的仆从将此处收拾干净后,端上茶水点心,方才退下。居同野虽然穿着朴素,倒地被以为是小老爷的贵客,否则怎会相约卧榻。沈吟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府中人知道的不多,哪怕知道也没胆子外传。
这院子沈吟一年也住不了几回,可也是经过精心布置日日洒扫的,足以见兄弟情分。
沈吟小跑着扑过去:“怎坐在这里,进屋去。”
“周大人回来了?”居同野木讷地问。
进了西安城,居同野还似野马疾驰,倒是进了周府后怎么就失魂落魄。沈吟瞧着他不好,心里也难受,可居同野不仅是个闷葫芦,还是个不会说的。
两人挨肩坐在主塌上,沈吟掀开茶盖看杯里茶叶,根根直立一起一伏,叶片浸满水后圆滚滚俏皮可爱,端起茶杯作势要喂:“雨前的,尝尝。”
居同野抢过来一口饮尽,沈吟又端点心给他吃,因为他有牙疼的毛病,点心都做得咸酥。居同野来者不拒,通通吞入腹中。
沈吟看他失神,百般心疼,也不知如何哄,叹了口气道:“没见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待明个再去见他也不迟,自家兄弟,讲究什么。”
居同野知道沈吟无父无母,只有个师兄,长兄如父,二人关系好的很。他自己是个父母双亡的,记得父母尚在时对自己的呵护备至,悲从中来感慨万千,心知沈吟已打算好,便不再言语。
沈吟伸长脖子叼走他嘴里半块点心吃下,才道:“明儿我再去找师兄,这院里附近你想去哪都成,就是别跑远,免得到时候我寻人唤你找不到。我师兄最是嘴硬心软,他要是训你你就听着,他心好着呢。”
居同野嗯了两声,迟迟道:“我也要见?还是算了吧,我又不会说话,有什么话你说就好。”
沈吟呵呵地笑着,凑上前软绵绵挨蹭着,眉眼挂春:“我就师兄一个亲人,你见过他,也算是正式登堂入门,知会他,你就是我的人了。”
居同野唰一下满脸通红,还以为沈吟又在戏谑他。两个大男人弄在一起本就不好叫旁人知晓,还谈什么知会登堂?
沈吟知道他是误会,也不解释,他打好了算盘。只当见面之后,师兄死要名字的性子定然不会当场发作,他不得不认,再哄居同野奉碗媳妇茶,如此万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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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为了心头大事,东方渐白时分,沈吟便爬起来,居同野眉眼睁不开也要一并起床,他已经习惯和沈吟同吃同住同行,沈吟哄他多睡会,方才独自出门。
沈吟在周巡抚卧房外必经之路候着,惫倦不堪,头点如捣蒜。他想他师兄年龄大了,不是更应该早睡早起,怎么还在懒床?因为怕人趁自己上茅房的功夫溜,沈吟又不好意思直接放水,茶是不敢多喝,早点倒是吃了不少。
待得日上三竿,终于有人出来。沈吟喜极而泣,想着脸不要了也要把师兄哄得高兴,闭着眼扑过去,飞奔过去,抱着师兄大腿撒娇:“师兄,我想死你啦!”
四下屏息,无人敢言语。半晌沈吟终于发现不对劲,抬头看来,此人非彼人。
周家大公子腼腆地笑着:“小师叔,好久不见了。”
周家大公子周翔和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乃至沈吟一时恍惚不察,竟然把他当成他爹。沈吟如此热情,周翔哑然之余不敢动弹,还得不动声色地作揖。他小时候觉得这个小叔粉妆玉琢,长大后觉得小叔更粉妆玉琢恍如神仙妃子,以至于每次见他,都有些害臊不好意思,像是囊中羞涩的少年,给不了心爱姑娘想要的香粉胭脂。
沈吟好整以拍打衣上的灰尘,直起身子比周翔高了不少,面不改色心不跳:“你爹我师兄呢?”眼珠子一转,又厉声骂道,“不对,你怎么睡你爹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