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堆满奇珍异宝的华阳台上,人命竟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就是这一刻,太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一点点地侵蚀了他,像浓酸滚过肉体,在他胸口慢慢腐蚀出一个大洞,里面是空的,是黑的,是一望无际而深不可测的疯狂之渊。他沉默地与这种腐蚀对峙,与此同时,麻痹的、尖锐的快慰,细小地炸起,沿着他皮肤上起的鸡皮疙瘩一点点地冒出、窜升。他看着那双娇艳的手被呈给满面讶然的荆轲,竟感到一点自虐般的愉悦,他竭力掩饰自己加快了的呼吸,刻意将目光掉转向白雪皑皑的远方,心想,大约他自己的残酷,已经和秦国那名盛传的暴君不相上下了吧?
为了向傲慢无礼的秦王报仇,为了向不念旧情的阿政雪恨,为了用他的鲜血洗掉那句乌头白马生角的耻辱,为了让燕国上下再也不用忧虑秦国,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的恨,是比秦王的囚禁还要坚固的牢笼,是沾满毒液的可怕的蚕丝,他以此织就致命的茧。燕丹想,他到底是个燕人,即使有沉静谦虚的壳子包裹,生来依旧脱离不了恩怨与侠义,脱离不了情仇与爱恨,和那些著名的传说中一样,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极烈极烈的北方的酒。
然而,尽管做了这样大的付出,太子依然强自忍隐、按捺着,他始终不主动向荆轲说出那件他需要他为他做的事。毕竟,先开口是很不地道的,会显得这些时日对他的好都是别有所图。赵国灭亡的消息传来以前,太子丹一直等着荆轲开口,许多个夜晚,他在半夜映入帘子的月光下翻来覆去,将脸紧紧贴在玉枕上,好像能听见秦王的马蹄踏在易水河畔的声音,那个晦暗的午后,残留在他衣上的余香,幽幽地从夜色中飘来,十分可怕地绍缭在他鼻端,挥之不去。
荆轲有时与他共寝,剑客明锐的眸子,透过黑暗看穿了他的焦虑。荆轲分明了然他的心事,可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他跟太子在私下里玩着追逐与躲避的游戏。
这无趣的游戏直到某个春日的午后为止。太子庭院里的花色浓艳得化不开,荆轲斜倚在朱红的亭柱上,那一座孤亭临水,他的影子在动荡的水面拖了老长。水是活水,从外面的河中引来,碧绿沉潜的一潭,在郁郁葱葱的横斜的竹影下,显得幽暗而沉静。荆轲冷眼看着许多百年的老龟,长得有车轱辘大,从阴凉的碧水里爬出来。水在绿荫下是浓翠的,在日光下又是金绿的,光采熠熠,乌龟们笨拙地划拉着粗糙的四肢,爬到有太阳照的泥涂或是石块上去,摊开灰黛的小尖头,懒洋洋地,缓慢地伸直了,眯缝的小眼警惕地眨两下,贪婪地享受着阳光。
这些老龟,靠懦弱和谨慎活过百年,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样子可恶又可笑。一旦荆轲信手拾起亭子边上散落的石块儿,朝它们身旁扔去,溅起很高的水花,它们马上就吓得缩回壳里,扑通一声,急匆匆重新爬回水中了。
侠客抱着手臂,哈哈大笑,眼角瞥到燕丹正从阳光烂漫的回廊那头向他走来。太子年岁不大,白玉的簪埋在发髻里,露出的一头微宽,雕成一只碧眼的鸮,身上是素雅的绣着暗纹的青莲色衣衫,于日色中投下一抹深重的影子,待他走近,便可听到衣带系着的玛瑙环与黄玉玦相碰的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治疗疾病的松香。太子亲自为他端上紫檀的小案,案中堆有一叠叠地累积起来的金子,多得快要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