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儿已然拔剑出鞘,指着他喉头不让他靠近,双眼厉如幽火,剑尖不住颤抖。喻余青只得驻步,他平素甚至不怎么愿与姽儿照面,如今两厢逼视,她念子心切,怒极攻心,虽然不见上脸,一腔怒火却全转到他身上,叱道:“你打伤我丈夫,抢走我孩子,这事如何了结?”喻余青只得道:“嫂子,争儿绝不是——”姽儿不令他说完,剑尖已然抢上直刺,居然是拼命的打法,剑光如网,一时间铺天盖地,冷声道:“不敢当你如此称呼!”喻余青不愿与她动手,只得脚下一旋,侧身避让,周围剑阵犹在,只见他身如鬼魅,在刃光当中左闪右避,却不分一指加于其身。
周围居然无人援手也无人劝解,只是不少暗暗发笑,便似等了许久要看这一出笑话;也有人做佯劝道:“少夫人手下留情,孩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姽儿却愈发招数狠毒,劲力之猛,直是欲置他于死地,哪里还是留人讨问的行径?
王樵急忙喝道:“都住手!……”他一开口,气息涌动,忍不住哇地一声,一口噙在喉头的鲜血喷将出来。
喻余青又惊又痛,倏然驻足,长臂一舒,反迎着那颤做万点银雪的剑身而去,袍袖一卷,但听瓮地剑鸣声响,居然空手将姽儿手中长剑绞做寸寸断绝,手中只余剑柄。他从女子怔立身旁快步穿过,便似没看见一般,只觉肚中肠轮汤煎,想去他身边,可周围人齐刷刷在跟前护了一片,倒只把自己于这一切格格不入,生生隔在另一头。他望不见王樵,只能见着地上石砖上淋漓的几滴血沫,半晌终于颤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若不寻回争儿,便不回来见你!”
说罢但听一声清啸,人已纵身破瓦而出,仿佛灵枭入夜,那身法之快,有如肋生双翼,直是匪夷所思。
第八十八章春梦醒来么
那胸中郁塞之气弥而不散,稠而不化,淤而不结,难过已极,却偏生又无人能诉,难以着句。他既不能替父亲争辩,也不能直斥父非,更何况,他觉得父亲怕是与这件事当真脱不了关系。
而最痛的是,若真是父亲做的,于情理上,他又能理解……但他该如何与王樵说?我爹爹是参与谋杀你全家的嫌凶,而你却认了他的儿子做义子?兴许王樵还能云淡风轻,但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无言以对,提气仰天长啸,发足狂奔,嘘尽胸中浊气。突然夜风之中,隐隐送来宛转笛声,酬和他厉声长啸,但却是极其柔和之声,攀梁绕柱,逐对双飞,消磨那啸声中狂恣怨毒之意。喻余青但觉神智一清,内息归位,心生感激,顿步细听,循那乐声而去,却是从十二楼所在的双髻峰上传来,他攀跃而上,见一人坐在山顶平岩上,借月光灯烛查勘图谱,手里一柄金笛,恰才乐声便是由此发出。他见喻余青上来,笑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青老弟,我邀啸作对,酒喝不喝?”
喻余青奇道:“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贝衍舟也学他模样,怪道:“你三更半夜,满山乱叫,又做什么?”
两人不免一笑,喻余青三两步走上前来,和他并肩而坐;也不客气,拿过一坛酒来,仰头便灌。贝衍舟也不管他,只移照油灯,自看自的图谱,比对月光映出的山岳轮廓,远远是堰湖倒映月色泛出粼粼波光,在黝黑的山坳中亮出一线。
喻余青瞥了一眼,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横竖尺阙令人头昏,他忍不住揶揄:“你怎么这么用功,半夜也来查勘这图样?别坏了眼睛,在屋里不一样看么?”
贝衍舟微微笑道:“也不知道我为谁的事忙呢。”他顿了顿,“也是晚上出来透气,好在如今他们不敢管我。这工程非同一般啊,丝毫差池不得……等建成那日,光华百里,名士云集……我最喜欢那种有趣排场。还请喻宗主做登楼名客,拔得魁首,好让这楼名扬天下,不为这十二家所专美,也不辜负了我这一番殚精竭虑的心血。”
喻余青叹了一声:“贝先生谬赞了,我能有什么名,不要毁了盛事才好。”他摇一摇头,话到嘴边,到底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只能再就了一口酒咽下;贝衍舟也不打问,他知道人肚里装的事,有时候是只能对酒说的;扔下图笔,笑道:“一个人喝多没劲,来来来,我陪你。”
喻余青道:“我没来前,你不也是一个人喝?”
“那不一样,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否则那小狗儿成日里缠着我,好像没他看着我转眼便要摔死噎死一样,大惊小怪,没一会儿安宁。”
喻余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时忍不住撇了嘴角,眉尖的蹙起也放松下来。小方儿变成小狗儿了。“你不和他喝酒反来和我喝,我怕又要被莫名地记恨一层。”
“酒是要分人喝的,”贝衍舟哂然笑道,“若只是各自尝各自的滋味,同喝一壶酒倒成了相互迁就,白费了那酒工酿入酒中的一番心思了。”
喻余青喝得微醺,人便敏感,似从话中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可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便问:“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