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津道:“怪就怪在弇洲派这位小先生,怕是百年内都少见的奇杰人物。他弇洲派数万图纸,他说沉便沉了,毫不心疼,这不是寻常的匠人心思。他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数万奇技淫巧的图谱,他早已看得滚瓜烂熟,都记在了脑子里。”
堂中诸人都瓮地一下炸开了锅。
“那北派拿住了他……难道……他将那图谱默出来交给了北派?”
“岂有此理!那是我宗族中传家的东西,岂可轻易让人啊?……”
也有人明理道:“但就算这楼建得再过玄奇,那也不过是一栋楼罢了。他们拿了图纸,实在喜欢,自己选块风水宝地重建便是,为什么非要拉上我们?”
凰姑叹息了一声,瞧了瞧王铿一副不堪其说的模样,想来王谒海死得突然,他也不知此间的事体,便一挥手,服侍的下人们都出去了,四周大门也全数紧闭,这才道:“如今也没什么好瞒了的。曾对你们说这楼关乎我十二家气运,怕是你们听也听了,从未往心里去过。一栋楼而已,奇是奇巧了一点,怎么便能关乎气运了?我知道你们都这么想过。如今我要告诉你们,它其实不单关系什么气运,它实打实关乎我们这一族十二家数千口人命。我们才如此一层层粉饰,又是秘笈,又是登楼,便是让旁人不敢随意觊觎,也是让那些来窥探的人死在此处的一个借口……”
“你们中若有些聪明的,打小便会问:我们十二家又不同姓,怎么会算作一族?那时候长辈们总会同你们说,因为当初江东十二俊是生死过命的结义兄弟,好得便如一家人一般。但实际上……我们的确是生死过命,因为百年之前我们这十二家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也是一样。那时正值改朝迭代之时,因为‘江湖乱’、而致‘堰天灾’,想必这些典故你们也都听闻过。如今的朝堂上坐着的一脉,在当时看来可是名不正言不顺、靠勤王之名打上京城的;而那时正统的两位皇嗣却争得你死我活,谁也不服谁;朝官各自为营,各为其主。万没有料到,当时前朝皇帝死前却传下诏书与传国玉玺,交予当时刚刚登科的六位翰林院新科进士、六位新科廷侍守备为诰命,以及唯一侍奉在床前体弱多病、心室有先天之疾的小皇子……”
一百余年前、远在天边般的皇室秘辛,此时被缓缓道来,除了少数人预先知晓,更多年轻一辈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那过于久远的一切与自己不可能有所谓现实的关联。
“次日城便破了,先祖们举家阖舍,混在流民当中,隐姓埋名,拥着真正的太子,往江东一带逃亡……”
那是大乱之年。多少匪寇横行,民不聊生,也正是江湖武人出头扬名的时候。那一时之中多少门派宗会如雨后春笋,侠盗同名,匡扶正义,因此这一趟逃亡得到了不少江湖豪杰的援助。
那时候这十二位受托的所谓‘诰命大臣’只不过是一群方方及第的清流,虽然有名号,却并没有任何实权。但因为他们手持诏书和玉玺、名正言顺,在江南一带受到当地的一位知情的豪侠慨然襄助,帮他们隐瞒身份,这才免于覆没。他们隐姓埋名,谎称是从内地逃亡而来的富商,在江东扎下脚跟。“真龙天子流落江湖”这事便在武林中隐隐流传,但北方煊氏兵马日渐坐大,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不再掩饰,他们不仅无一兵一卒与之抗衡,更哪怕是透漏风声消息,便要招来灭顶之灾。当时煊氏已经以作乱罪名杀死了两位皇子,正举国上下地搜寻偷走了持国玺的乱臣贼子。“十二俊”到底均是年轻才俊,文才武略,心怀一腔报效先皇知遇、守护的热血,自然不甘认命,借着当时水患频发的由头,在山上建了镇江驭湖的这座“十二楼”,在楼中暗设了机关,打算邀请江湖人士一同登楼,届时将诏书玉玺公之于众,以期一呼百应,共谋大业。
但对方却也不是傻子,早也有暗探混在武林人士当中,打探到十二家打算在淳安一带招兵买马,又要召会武林,将传国玉玺昭昭于世;因此故意当作不知,只是借春汛之期,堰湖塞水,打算趁机将淳安没为泽国,也将这群‘江湖乱党’一网打尽。
这便是百年以前耸动江湖的‘堰天灾’,也是令武林奇人沈忘荃声名大噪的一役。‘沈圣人’出手救了淳安与临安两地数十万百姓性命,却也将十二家辛勤谋划的复国之路毁于一旦。现今淳安旁泱泱万方湖水,掩没群山点缀化为千珠万岛,人们却渐渐忘却了那里曾是万山群壑,易守难攻,十二家从皇宫带出的无数金银作为起兵之资藏于山中隐秘之所,更在群峦当中设下连环套,埋设了大量的炸药引线,就待以玉玺诏书为饵,引诱叛贼入彀一举歼之;却因这位‘圣人’泄洪引渠,整片全被淹没在水面之下。
而如今百年已过,那当初的“乱臣”早已坐稳了江山,迭了数代;那曾经的如许密辛,也早该随着那万顷碧波深深掩埋,再也没有翻浪之日。他们改了姓、更了名、甚至世世代代都做了武林世家,教子孙习武却不从政,始终占据江东的盐、冶、商、马、漕河水道及黑白两路;
那一栋楼,承载着当初的一切、所有的真实,底下地宫里镇着那些再不能见天日的御赐金券,日日在湖边的峻岭之上如鹏鸟歇云遥望,似是在等,又似是不必再等……
一席旧话如史书翻过,却不过是野史闲谈,戏说妄言罢了;可又不过寥寥数句,似是史家工笔,不忍缀饰。但闻者默然,一时空气里静得如提笔滴墨,凝而不发。如今夏家的家主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品行最为乖张的夏星眠,也最沉不住气,等到现在已经是他忍耐极限,见一说完,左右看了无人开口,便当先发话:“虽然这些我都知道,但如今我便直问了,凰姑奶奶,眼下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十二楼的造图若是被北派得了去,我们家曾是前朝托孤旧臣的事,也就是说他们有了把柄?”他两手一摊,“那又怕他作甚?一百年都过了,楼也倒了,他们还能把我们抓去报官不成?”
“胡话!”老人家把手杖一敲,尚未叱声,黎家的家主黎羽声已经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懂个什么?这即便是捕风捉影,也能让我们全家完蛋。当初祖宗自然有祖宗的因由,可如今时过境迁,谁要为那种东西作什么孤臣,枉自丢了全家上下千余口人性命?”
尉迟禹珺也忍不住道:“明明是几处心照不宣、各自闷住的规矩,一百年了,连鬼蟾山那边的正主儿也安分了百年,从没拿这个来为难过我们,怎么到底偏偏弇洲派那边出了篓子?他们到底还讲不讲信诺?”
陡然一个清亮声音从外面传来:“——只要十二家子弟持弇洲归星、族长印信来见我,命我交还图谱的话……我便只得从命,自然不算坏了规矩。”
在座诸人纷纷变了脸色:怎么回事?知道今日里相谈兹事体大,明明已经让族中武功高强的弟子各处把守;此时门廊紧闭,他们只是堂下说话,来人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薄暮津喝道:“谁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