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居然死了!我感觉得到……毫无道理,我的身体里支撑着的某个部分也像死了一样跟着枯萎下去。我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回了一百三十岁的老人,这该死的心脏还是孱弱无力,时不时会犯厥脱的毛病。这样也好,是他先放弃的,他认了输,他把我抛弃了。但我躺在那儿苟延残喘,这副该死的躯体居然还不断气,反倒是这副老朽的身躯根本没法承担一百三十年积淀的真气内息,浑身脉络都像是要爆炸一样难受。我等死的时候听他们说十二楼被烧了,我猜是十二家或者八教的废物杀了他。他们说他有个传人,继承了他的武功绝学‘凤文’。凤文!我知道那就是他答应要给我瞧的东西,所以我让五鬼去把那小子抓来,但他们失手了。原来北派也在从中作梗,想要拾人牙慧。你们每个人都要和我抢……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要和我抢,他死了还要和我抢!”
“可你们谁也抢不走他,他是我的,他即便没了双脚,没了双手,瞎了眼睛,做了鬼,投胎变了条狗儿,他也会巴巴地到我这儿来……你看,他不是来了吗?”
汝凤生的手悬在半空,思绪纷乱,双眼透出一种诡异的血红出来。他只须一抓而下,把这小子的心掏出来,那蛊母怕也会被连根拔起。这小子定是他的传人,只要杀了他,也就是自己胜了。当初的约定,也就算成了。他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怕也是因为这最后的蛊母尚且活着,只要把寄生了这蛊的小子杀死,自己百年的折磨也终于算能了结。但他眼睁睁看着那道伤口,见里头贲起的肉灵芝裹住创口、探出虬根,长在心脉之上,随着心室的震颤跳动不已,居然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他长叹一声,手臂颓然垂在身侧,怅然道:“说罢!……你想要什么?”他这么说,其实已经在自己心下认了输;自己既然连沈忘荃教出的徒弟都杀不了,那这一场比试是自己输了。愿赌服输,便要听对方驱使。
喻余青只觉得昏头涨脑,头晕目眩,仿佛脑袋被巨杵撞中,里头全是瓮鸣作响,耳朵有一半几乎听不见了,另一半像开了水陆道场,咣咣铛铛的巨响仿佛刺脑之锥,从耳孔里反复扎进脑腔。他无法思考,隐隐约约听到这位祖师爷开口,知道机不可失,硬生生提一口气哽住,却想不起要说什么话来,昏昏沉沉间,几乎无意识地喃喃道:“求您……救我三哥……”
语音未毕,已一头栽倒下去。史文业急忙抢上去扶住,与张元伯两人都望向蟾圣,眼光中居然喜动颜色。汝凤生怔怔定在原地,他看清楚这孩子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尽的稚气,强撑着的成熟,蛊毒的根系又青青紫紫地顺着脖颈经脉,爬上脸来。他怎么能和沈忘荃相比?他连他的一根指头也不及。但他眼底就是有那笼胧的一层影子,想那些太久前的岁月里,有一个惊绝了时光的身影,也曾这般收敛痛苦,强撑着模样,拼尽全力地唤他三哥。
他喃喃道:“报应!报应!谁要你救?谁要你好心?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还要折磨我多久才够?”说话间陡然身形一晃,形如鬼魅,陡然抓住离他最近那眇目头陀沙阆,那沙阆也是功力深厚,那龙啸震荡三昧,此时居然还留有神智,踉踉跄跄起身,趁着他神智混乱之际,手里捏一把暗青子刚要偷袭;正好被汝凤生一把抓住,五指遽出如龙爪利刃,猛地将他胸膛挖陷下去一大块,将还在鼓鼓搏动的心脏就这样直接抓了出来,一边咳嗽不止,一边塞进嘴里。
第六十六章共天长地久
蟾圣气血双亏,心火羸弱,自然又故态复发,要吃人心才能补住心脉一息,让气海运行畅通无阻。但他久已不在江湖,也不必施展这吃心的古怪法门,人们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场景,直让人目眦尽裂,浑身觳觫,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邪门,惧意犹然,即便有人尚有余力,也再不敢上来相抗。仇五娘几个离得近的更吓得呆若木鸡,神情恍惚,站也站不起来。史文业、张元伯吆喝一声,将领头的几人都抓了,朝群龙无首的诸人喊道:“各位既然是为人所迫,我们也不必赶尽杀绝,因此只拿首恶。只要在这里立一个誓来,与这几人恩断义绝,从此两路,便可饶过性命。诸位今夜在鬼蟾山上的作为,双方及既然各有死伤,也就可以一笔勾销。”
众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道是自己逃得了一命,谁还敢在这吃人心的老妖怪山上继续待下去?见他们不再追究自己从逆之罪,急忙纷纷立了誓,斩下自己一根小指来做定,下山去了。
四鬼各自调息内功,运气化毒,并取来解药,给中毒的教众化解毒素;好在鬼蟾山本身就是药门圣地,解毒不难。剩下的教众收殓尸首,关押囚犯,各自不提。
这一夜一场恶战,居然如此消弭无形。
喻余青一时晕厥,不多时一个激灵,旋即惊醒。与王樵随时随地无所挂怀皆可入睡的本领相比,他本就浅眠,自从遭遇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更是几乎到了难以入睡的地步。但凡一闭上眼睛,种种恐惧、痛楚、憎恶、报复的情感便纷至沓来,往往会梦见王樵横遭劫难,不然便是家中尸横遍野的惨状,十有八九倒是在噩梦中惊醒。他越是害怕,越是不敢睡着。好在内力雄厚,周天运转一遭便是一次养息,因此支持到现在。
但这一趟连番遇险,心力憔悴,与汝凤生一战几乎耗尽全身所有,醒时只觉得自己中气虚浮,胸腔淤塞,五阴炽盛,浑身仿佛骨头全被一节节打断,再重新黏合起来;那怪蛊的根茎从他经脉里汲取不到相应的养料,便往更深处扎埋探去,便似沙漠里的植物一般,为取水而根系愈长。痛得他一阵痉挛,觉得自己奇经八脉都要被涨破了,那根茎仿佛探入血肉深处;不觉冷汗湿透里衫,眼前的景物一阵憧憧模糊。
隐约中只觉一阵女子香气萦然而至,有人替他揩拭身子,换过衣衫,才略觉得好受了一些。又有人喂了他些药汁,喝下去后,这疼痛方才消减几分,没有先前那般难熬。他心中挂怀王樵的安危,饶是浑身疼痛欲裂,仍然是浑浑噩噩坐起身子,却要两人搀扶着才能下地。有人给他披了外衫,坐在镜前,有个侍女站在身后,替他缓缓梳开头发。远处隐隐响过一轮爆竹声。喻余青头脑疼得钝了,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真是幻,看身上披着红彤彤的彩衣,朦胧想道:这是要做什么,有人要出嫁么?
直到他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
好像一股雪水从天灵盖上浇下,那张比先前更加惨烈虬结、非人非鬼的脸孔让他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喻余青腾地站起身来,打翻了面前的水盆,地上立刻湿了一大片,倒影里映出穿着的正红彩衣、仿佛要接受敇封的官人一样奢华服饰的怪物。几名服侍的侍女全都轻呼一声,抢过来擦地换水,他突然心头一阵难以抑制的狂躁,一脚将那水盆踢得更远,自己却下盘无力,反而一跤坐倒。两个女娘过来要搀扶他起来,另一个匆匆去拿衣裳给他更换;喻余青猛地挣开二人,把她们摔出好远,吼道:“别过来!滚开!”那水盆在地上滚动的琅琅响声刺耳至极,残水泼了那些侍女一身;她们吓得全不敢动,跪着不敢抬起头来。
喻余青此生从未对女子这样吼过,自己也竟一时怔住了,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怎么了,见那些女娘跪在水中瑟瑟发抖,心下不忍,想伸手出去扶起,可自己刚一抬手,那些姑娘们全猛地瑟缩了一下,怕得紧闭双眼,泫然欲泣。他一时尴尬,讪讪不知那只手该往哪里放去,却见一双雪白如藕的臂膀探过来,一手穿过胳膊架住他肩膀,一手握住他手,力道稳健不似寻常弱女,居然将他撑扶了起来。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你缓一缓,别着急吧……”他低头一看,正碰着一双杏眼妙目,不是王仪是谁?那侍女正是王仪,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珠正俏然望他,使了个眼色。喻余青惊了一霎,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王仪躲在他背后,轻轻摆了摆手,道:“先别问!”
两人正眼色间,只见蟾山五鬼之首——“中瘟鬼”史文业穿了一身紫袍,已经走进屋来,笑吟吟道:“怎么了,这些下人笨手笨脚,伺候的不成是吗?”喻余青勉强站起,虚抬一只手道:“我只是不明白,这副打扮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史文业笑道:“那是自然。你忘了?今日是师弟你列入门墙的日子。师父收关门弟子、传衣钵,这都是例行的仪式。只是事出仓促,有些准备不周,也只得事急从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