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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船上先前被称做吕老的老人开口,中气十足,冷笑道:“王佑稷!去地下告诉你家王潜山,我们吕家也没有占你王家便宜!你家害死我吕家上下三十一口,所以我便也杀了你家三十一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说罢一挥手,手下弟子齐出,突然向船上掷出三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滚到王佑稷脚下,王佑稷一低头,正对上自家老大王耕的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吓得他裂声竭喝,往后便倒。

吕老既然出手,便是表率,各家都纷纷响应,报上自家死去人数,再将依人数所杀的王家人头掷向王佑稷所在的甲板上。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出手准头精准,登时百余人头滚动,好不诡异!船上官兵们原本看见王大官人受制,不敢上前营救,这会儿更是吓得手中灯笼俱脱,哀哀惨叫,向后便逃。

王樵看得清楚,当下目眦尽裂,喉头作声,根本不顾自己身在何处,向前便要笔直踏入水中;姽儿竭尽全力,将他死死拖住,几乎将半个手掌都塞进他嘴中,被咬得鲜血淋漓,满脸泪痕也不敢令他哭出声响。王佑稷怔然环顾四周,那些头颅面目居然尽是王家子弟,无一例外,每张面孔都大睁双眼,眼中一片茫然,显然都没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死。王佑稷大叫一声,肝胆俱裂,向着面前拦着他的两人刀刃上撞去。两人不偏不倚,早料到这般,均没有撤步收手,反而脸上含笑,看他撞上刃口,登时鲜血迸溅,长刃剔穿肺腑,将他挂在剑身之上;王佑稷伸手向前,喉咙呵呵做声,却是临死之前,伸手想去够自家长子王耕的脸。他往前一步,便是让那两柄刀刃剪刀状地在身子里走一步;没挣了一下,小腹便被划开,肠子从里头绞落出来,落在王耕的头顶。

四周除了猎猎风声与荷荷水声,一时间全然死寂。半晌,只听得吕老一声叹道:“也不是他!”

那被称为“尉迟判官”的白发男子轻轻颔首,两名旦暮衙的无常登时得令,那师姊将长剑一挑,快捷利落地斩落了王佑稷的头颅,另一位师兄则挥剑一抛,王佑稷的尸身便被扔落进洪水之中。

众人看着他渐渐沉下,又是讥讽,又是可惜,仿佛便如看一块枯木,相互应道:“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王樵感到眼中似乎在流泪,却不觉得有水渍和热度,只感到划过皮肤时灼起一片生疼。想要脱口而出的声音变成冰冷的气息,混着女子手中鲜血的腥味也一点一滴地浸透唇齿。他听得见万物躁动的声响,听得见吕老轮椅的辙声,听得见恰才那冯家少年正在对他父亲说“恐怕他王家还有漏网之鱼”,更听见头顶上尉迟判官说道“看这浪头,江上将起大风,教大家先撤回了,再行计议。”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被千万层覆盖,脱离身体,沉入水底。明明离父亲所在的那艘船较远,却仿佛就身在其中,上百张王家人的脸孔环绕着他,就像借了父亲的眼亲眼所见,那一张张含泪又迷茫的神情瞪视着他,嘴角突出的牙齿,像要纷纷朝他开口说话。

众船各自拨舵,藉着浪头打算朝岸边返航。突然风浪骤起,毫无预兆地从中央掀起一道水柱,将那艘载满王家人头的船陡然撕成两截,人头全部向天上飞去。众人具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人喊道:“快……快快,这是龙吸水!”另一个道:“怎么可能?!这是内河——”

话音未落,但见江心浪头猛起,就似有人把江面中央仿佛手帕用手捻起一般,几乎一瞬之间,适才各自斗法的八艘大船,尽皆被扯得倒转倾覆,转眼之间便化作八个坟包,倒扣在江里。

第七章谓我不愧君

那一夜堰口溃散,暴雨如注,洪水肆虐,圩堤垮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枉受其苦。原本并不算最为严重的一场洪暴,金陵城里甚至还顾得上抓紧疏浚桥梁涵洞,以备上游洪水引疏,然而突然从天而降的龙卷风和随后摧枯拉朽般垮塌的堤坝,让许多官员劳力瞬间便被卷得干净,太阳升起之时,整个应天府哀声震地,几乎陷入瘫痪之中。

事后回想之时,王樵对那之后的情境全然没有任何记忆。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金光闪烁,暴雨后的正午烈日当空,蒸腾得浑水之中瘴气四溢,恶心的腐臭味道混合着蚊蝇的嗡然作响一并扑在脸上。他睁着眼睛,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此刻无比清晰地就挂在一片苍白的天幕里,毫无悲悯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便与太阳痴然对视,觉得那也不过就是一副如自己一般无能为力的眼睛。

他许久才眨一次眼,干裂的泥沙在睫毛上扬起一片灰尘。世界仿佛极大又极小,时间仿佛极长又极短,他明明眨动一次眼睑便仿佛度了千年,但从昨夜至现今却又只如一忽念转;一切丧失了其原本的基准与价值。

他慢慢爬起来,转动头颅,甚至没法确认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向四周环视,才发觉自己身陷在一片淤泥滩涂之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浪卷到了岸上。在他周围,也伏着数具尸身,在这烈日炙烤之下已经开始腐烂,无数蚊虫乃至硕鼠围绕其间,大啖其肉。

那些尸体身上穿着服饰五花八门,颜色各异,纹绣各类飞鸟禽兽的纹章,显然来自不同的门派。王樵顿了片刻,将要将脚从泥中拔起,却发现一双手握住他足踝。王樵拔足向上提起,居然带出来另一个人,正是遇难之时,紧紧将他拦护住的姽儿。她整个人都被埋在泥中,原本一张皎然面容此刻全部被淤泥涂满。她双手握得死紧,王樵一挣,脚挣了出来,但鞋却留在她手里。

若是先前王樵那副性子,这女子全力回护于他,眼下这幅模样也看上去是竭力将他推上岸后,力竭不支,自己爬不上岸因此才埋入泥里。他定会全力查看对方是否还有气在,尽心救治,即便回天乏术,也至少会找个妥善地方,将对方好生安葬。

然而昨夜与今朝,一切怪奇荒诞骤然发生,让他只觉得眼见的一切不堪,脑中的一切既定认知都变幻了原本的既定模样,世间一切便都似与他隔了一道障壁,将他向极细的一端推远。那一时间,他只觉得世间恩德报应,与我何干?这女子的命数,与我何干?这天地的一切,又与我何干?直起身子,不去看那女子和旁边众多被浪拍上岸来的灾民死活,也不去查看那些仇家弟子究竟是何教派,只直起身子,赤着脚踏着滩石便走。尖锐石块将他双脚划得鲜血淋漓,也是兀自不知。

再一抬头,不觉已经到金陵城下。城中虽遭水患,但吃水较浅,不过没腰处深。他朝里头蹚水前行,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个花子似的疯子,满身泥浆,披头散发,似从鬼门关滚过一回,眉目间已不似常人清明,疯疯癫癫地既不看路也不顾水深,问话更不回,谁也没认出来这是三少爷。这洪水中有人顷刻间便全家失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疯癫发狂、到处寻找子女父母的哭丧者不计其数,因此倒也不觉得奇怪。

王樵只凭身体记忆,浑浑噩噩地往王家宅子走,自己却也不知道、更没想过自己去家宅能做什么;有种极其庞大的情绪笼罩周身,但也许因为它太大了,所以返照在身上时,便如同冰山一角,全然看不清它的本相;也说不上是恨是痛,是忧是伤,混合成一种麻药般的麻木。所以突然旁边有人扯他一把,将他捂住口鼻拖入一旁暗巷之中,他也只是微微一怔,并不反抗。恐怕此刻即便是敌家把刀子插进他心口,他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像身体的疼痛、头脑的清明和情感的起伏之间断了联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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