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次百次,周而复始,如地狱里的轮回。人能习惯一切,但把最惨绝的痛苦变成麻木,却是难上加难。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那一双被奈何桥钩刀刺破的脚。这有如碎沙一样零散的身子,不知在第几次被赶上刀山时轰然倒下。
不睡不眠许多日,鬼竟然也能像人一样昏睡过去。
浑浑噩噩之时,只听一旁鬼差说道:“可以了。”
沈长策睁开眼,下意识要挣扎,却觉得这魂魄也不是自己的,只有一双眼还不自知地流着泪。
藕断丝连。
那鬼差拿着钩子面对他,他要把这最后一根相连的丝斩断了。
心中那点仅剩无几的恋慕,在他心中畏缩、恐惧,就要荡然无存。他就要和来去麻木的鬼魂别无差异。
鬼差的钩子映着昏昏火光,正在逼近。
“不······”沈长策嘶哑地反抗,心中又惊又惧,然后开始怨恨、愤怒。猛烈的爱恨交织如网,却不知要向谁而去,最后也只是化成无力的一声。
哐当,那鬼差手中的钩子倏然落地。
这一声啷当响动,让整个地狱的鬼差都凝神警觉起来,沈长策也看向那鬼差。
突然之间,那鬼差好似被什么穿透胸膛,整个人猛地一抖,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沈长策,就这么缓缓仰头跪下。
鬼差都绷紧了看去,可还未看到有人——接着又是一声呻吟,守门的一个鬼差身体四分五裂,摊在地上化为软泥。
这时,门口忽然杀出一人,红发金眸,一面冷相。他横冲直撞,手中似持着看不见的长鞭,一路挥舞而来。
突发异变,这地狱中的鬼差赶紧操持利器,可不少还未来的及持起武器,便被什么东西击过胸膛,瞬间不再动弹。
地狱里的鬼术大都邪怪。有鬼怪化作千尺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的长舌遍布利齿,那人身形灵活,躲了那怪舌,而那无形的兵器好似无限长。那鬼怪被一截两段。
有的鬼怪三头六臂又生三头六臂。千百只手袭来要捉那人,那人手中武器将横来的障碍一一割裂,有多少头颅就割下多少头颅,直到那鬼差轰然倒下。
那人持着无形的兵器,一路杀来,披荆斩棘。地狱里哀鸿遍野,没人理会沈长策。
等那人杀到了沈长策面前,沈长策才看见,他手中正牵着的是一个丝线。
那人看他人不人鬼不鬼,面目全非,只笑问他:“你现在在想什么?”
沈长策沉闷不语。
那红发金眸的妖怪忽然哈哈大笑,他一边应付四周的化作鬼刹的鬼差,一边道:“你看,这天条地规,人鬼神仙全都挡在你面前,你怎么做你想做的事?”
沈长策身子一顿,忽然望向他。
一个鬼差化作遮天巨影正要遮来,那人手中的丝线却忽然浮起,好似活了一般,眨眼之间便穿透那黑影的心脏。那黑影化成千片万片落下,像是在下一场浊雨。
将鬼魂和犯罪的神仙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怪物,竟被他这么轻易地消灭。
那人杀了一鬼,回来看向他时,脸上的笑荡然无存,他质问沈长策:“因为被赐给生命,就对神卑躬屈膝、感恩戴德。我问你一句,你的命是你的,还是神仙的?你要走,还是留,你要受罪,还是受刑?”
沈长策望着他,神色恍然。我的命是神仙的,还是我的?
“走。”沈长策重复地呢喃,“我要走。”
那人稳了一口气,眼一眯:“你发誓会杀了那定下天规、害你我受苦的神仙,我便救你!”
为何不杀?
沈长策在这地狱之中许多日,只见神仙不可动情,凡人不可续缘,执念都当痛苦,无情才叫快活。
为了秉持看似情深的天之道,多少意重化为乌有。
为何不杀?
神仙是不可偏颇的操纵者,所以才不可沾染欲望,凡人是只能对神仙感恩戴德的蝼蚁,才不敢向天争夺所求。
妖与人被神仙一视同仁,那神仙自己呢?
为何不杀?
沈长策恍然之间记得——好似生时,他便容忍着天地之道,跪从它、敬仰它,凝望它······然后任它折磨自己,把自己逼到这地狱里,最后一无所有,只剩自己那点恋慕与之死死抵抗!
他对那人承诺:“我发誓······我发誓!”
那人眼中掠过一点欣喜,又不信:“若你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