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一页一页读下来,我进入一个庄严而伟大的世界。读到《玉殇》梁亦清之死,这是大斧铿锵的雕塑,悲壮淋漓,令人震骇,读到《玉王》,韩子奇青云得意,斗角钩心,用笔如此老练,千万世态,游刃有余,我深为这种艺术功力而赞叹。围绕着这一条清澈而晶莹的玉的长河,梁君璧、韩子奇,各有鲜明的性格,各有独特的内心世界。但在这庞杂的人生之林中,却响起一支幽幽的乐曲,它由小而大、由轻而重、由弱而强,一个形象轻盈而出——这就是新月,正是这一纯洁的灵魂、幽静的灵魂、美的灵魂,本来是一道活泼的小溪,却一下跌入人生的劫难,由梁君璧之拒绝楚雁潮这一波澜突起,掀开可怕的命运的剧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使得纯真的少女的爱心像一块无暇之玉一下跌得粉碎。是的,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她是“为人心作传”——无论是优美的,无论是残酷的,人的心灵,压倒一切,镇住一切。新月之死,令人悲痛欲绝。这绝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和新月患同样病而死去的亲爱的儿子,才会抚今忆昔,引起创恸;倒是一个失去爱子的父亲的心,才能感受到凄切命运中美的触动。新月之死,是祝英台之死,是缠绵的,又是壮烈的,不只是柔情感人而是苍天泣血,人们的心正是从这悲剧之美中得到净化。
从艺术评价来看,我以为林林总总的诸多人物中,梁君璧是作者塑造得丰满的一个典型形象,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使我想到《红楼梦》中的凤姐。也许因为我是北京人,我生长在曾经富极一时而终又凄凉零落的大家庭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使我懂得梁君璧,她表面上显露着压人的威势,其实内心隐藏着一腔悲痛,一部书能写出一个典型人物已不容易,何况全书在艺术上可以称得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读《穆斯林的葬礼》,实为多年来难得的艺术享受。
当然,从美学的完美之境这一高度来考察,全书也非无不足之处。我相信作者的才华与意志是能够承受这种过苛的要求的。王国维有“隔”与“不隔”之说。梁君璧之风云叱咤,韩子奇之愁肠百结,都衬托新月,净化主题,至新月之死,大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势,她盼望着天明,她在天明时死去,这是人世间多么大的悲痛呀!这些都丝丝入扣,不隔;但韩子奇在伦敦,楚雁潮突然而来的爱情,由于铺垫不够,过分突兀,从而不能出神入化,精韧至微,则隔矣。当然从全局之矫捷,大可不计片断之平弱,但有一点是否值得推敲?作者精心筹划,独树一帜,以今昔对比结构全书,有如两条河流相溶相会,相彰相衬,其妙无穷。但是不是创作了结构,又受到结构之局限呢?
前面说到完美,完美当然是美学的很高的准则。我考虑这一问题,是从罗马圣彼得教堂开始的。当我走到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母爱》跟前时,那种整体的完美一下镇住了我。在文学上,我崇拜《战争与和平》,但是在托尔斯泰笔下,我以为体现了艺术完美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崇拜《悲惨世界》,但是在雨果笔下,我以为体现了艺术完美的是《巴黎圣母院》。《穆斯林的葬礼》从悲剧美这一角度来看是达到一定完美的程度,读完所以令人不释于怀,就因为它具有悲剧美的感化力。作者在后记中讲到:“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仅仅炫耀技巧就失去了灵魂。”还说:“至今弄不清我运用了什么技巧,也弄不清楚这本书按时下很流行的说法归属什么流派。”作为一个既欣赏西方古典文学、又欣赏西方现代文学的人,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同时是浪漫主义的,当然,不是停滞于古典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而是迈步于今天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它显得更鲜活、更有灵性,因而也更动人。在悲剧张庭这一点上,它属于莎士比亚,在探索人心这一点上,它接近茨威格,但是,它比茨威格有气势,因此它是不平凡的。
正因为是为穆斯林人心作传,全书笼罩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因此我说它是穆斯林的圣洁的诗篇。当然,我所指的不是在书中阐发了多少真主的旨意。我所指的是它扬起穆斯林美的灵魂。也许有的读者觉得这个悲剧太悲惨了,但是,在尾声部分,梁冰玉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现在门边,洁白的皮肤,俊秀的脸庞,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正吃惊地看着她。‘新月!新月……’她一把抱住了少女……”是的,默默苍天,沉沉大地,过去的生活过去了,新的生活开始了。梁冰玉抱着的已不是新月,而是梁家第三代人,她抱住的不是一个新的新月,一个未来,一个希望吗?对于细心的读者,这轻轻一笔也就足够了。
(此文原系刘白羽先生为《穆斯林的葬礼》所写的评论,发表于1990年7月29日《光明日报》)
本卷要览
本卷收作者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穆斯林的葬礼》。
一个穆斯林家族,六十年间的兴衰,三代人命运的沉浮,两个发生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内容却又交错扭结的爱情悲剧。
这部五十余万字的长篇,以独特的视角,真挚的情感,丰厚的容量,深刻的内涵,冷峻的文笔,宏观地回顾了中国穆斯林漫长而艰难的足迹,揭示了他们在华夏文化与穆斯林文化的撞击和融合中独特的心理结构,以及在政治、宗教氛围中对人生真谛的困惑和追求,塑造了梁亦清、韩子奇、梁君壁、梁冰玉、韩新月、楚雁潮等一系列栩栩如生、血肉丰满的人物,展现了奇异而古老的民族风情和充满矛盾的现实生活。作品含蓄蕴藉,如泣如诉,以细腻的笔触拨动读者的心灵,曲终掩卷,回肠荡气,余韵绕梁。
《穆斯林的葬礼》在1987年冬至1988年春发表于《长篇小说》季刊总第17、18期,1987年第6期《中国作家》选载,1988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书,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许多作家、评论家、穆斯林学者和广大读者给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认为这是新时期文学和我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中第一部成功地表现了回族人民的传统文化和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有着独特的文学地位和审美价值。1989年和1992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小说连播》节目两度全文播出本书。自1991年以来,中国文学出版社和外文出版社陆续出版了本书的英、法、阿拉伯、乌尔都等文字的译本。1992年,台湾《世界论坛报》以长达一年的时间全文连载本书,1993年台湾国际村文库书店出版了上、下册繁体字版。
本社先后在“北京长篇小说创作丛书”和“北京长篇小说创作精品系列”出版《穆斯林的葬礼》,至今已十余次重印,畅销不衰,先后被列入北京书市十大畅销书、全国文教类优秀畅销书、家庭书架百种优秀图书、家庭书架百种常备书目、北京市青少年’94—’97读书工程推荐书目、大学生所喜爱的女作家及其作品;据香港《镜报》月刊1996年7月号报道,有关方面对中国内地进行大规模社会调查,在青年最喜欢的二十本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中,《穆斯林的葬礼》名列第五位。
《穆斯林的莽林》于1991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国家民委第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