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可以宣布自己完全无辜。
他险些连自己都骗过了。也可能,骗自己最容易,尤其是聪明人。
他走进卧室,先从保险柜里找出存折和各种投资理财的凭证,以便在进行民事赔偿的时候有所准备。整理好文件他走到之夏的柜子前。两人各自有一个柜子,装着衣物和杂物。他拉开滑动门,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之夏不喜欢用香水,却一直用茉莉干花放在衣橱里。他把挂着的衣服拨拉开来,看到在最角落的地上有一个小盒子。他蹲下去拿出来,想起自己很久之前见过这个盒子。
他起身又找了个旅行袋,把盒子和之夏的衣服以及平时喜欢用的一些东西塞了进去,又把刚才在超市买的密封食物放进去。他刚拉上拉链,又觉得心中一动,实在忍不住,重新拉开,伸手进去把盒子拿了出来。
陈之夏没有给盒子上锁。他低头注视着盒子光滑的,反射着阳光的表面,拇指一顶,盒盖咔嗒弹开。从重量判断他知道盒子里东西不多,可是也没想到会这么少。只有三样。
最上面是一张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鼻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般发酸。照片上,周宛穿着学士服,英姿飒爽,之夏和辛唯站在她两边拉着她的胳膊,裙摆被风吹起。青春正好,笑靥如花。
他把照片放到一边,看清下面的东西,呼吸又是一窒。那是一幅画,上面是一个少女,仰头看着天上的流星。他看见自己的笔迹在右下角,正二八经地写着:祝陈之夏生日快乐。
他爱过她的回忆,他们的青春。
一切都存在过,有着不容置疑的证明。而一切又都在改变,以及流逝。
画下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他有一丝疑惑,陈之夏怎么会用这样不合适的保存方式。可是他已经猜到那是关于谁的,所以倒也可以理解。她总是想把那个人隐藏起来,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以前他觉得是出于爱,现在他明白了,不仅仅是爱,还有感激,愧疚,不能面对,以及,尊敬。
男孩酣畅淋漓的笔迹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简行一突然有种恍惚,觉得写这张纸的人刚刚放下毛笔似的。他并没有写完,上面只有三个字:一夏之。一夏之什么呢?答案再无人知道。
简行一真不想把这个盒子送给之夏。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如此的难过,那么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折磨自己,大概也是她赎罪的一个方式吧。他没有资格置喙。
他叹口气,把东西一样一样的重新放回去。在合上盖子的瞬间,仿佛有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从前有个猎人去山里打猎……”他喉头哽住。回忆太多,几乎阻塞思维使之停顿。仅剩下的,是她轻轻叹息地声音:“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
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
而梦这种东西,大概起源于对世界的过高期望和对自己的过高认知。
开庭那天,简行一起了个大早。昨天就已经吩咐来家里的阿姨把衬衫和西服熨好。他去洗澡,仔细地把胡子刮干净,然后端详镜子里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神情里始终有种刻板与克制,连他都觉得这个样子会让婚姻生活实在乏味。他苦笑了一声,用毛巾擦干净脸走出去。
他拨开百叶窗往外面看了看,晴朗的天空里一丝无云,想必又是一个高温天。那么西服大概是穿不住了,但是衬衫领带还是必要的。他不希望陪审团和法官觉得自己不够重视。他挑了一条灰色的领带系好,拿着公文包和车钥匙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又给律师打了一次电话,谈了一些细节。要挂电话的时候律师突然喊:“简先生。”
“嗯?”
律师叹口气:“你太太……心智其实很成熟很坚强,想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她一直坚持不让你去。我觉得,她有自己的道理。一切都安排好了。无论情况怎么样,我都会如实向你汇报的。”
他沉默一会,挂上电话。
他明白,那是陈之夏的仪式。对丛恕一个人的仪式。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想要一个人去面对。她对他的要求,不算过分,甚至还带着体谅:让他彻底自由。
他还是开到了法院,停好车走过去。在门外走廊上,有个女子站在阴影里一直注视着他,等他走近了,才走出来:“你来的真早。”
他默然。
在同陈之夏摊牌的时候,丛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倒也不如何伤心。从来就没有一场复仇,能让复仇者自己全身而退。
因为天太晴,云的影子特别清晰地投在地面,在前方草坪缓缓移动。他和她也不是没有美好回忆。少年时情愫懵懂,重逢时震动喜悦。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笔直得有些锐利的姿态,似曾相识。
她突然想起,他曾经骑着自行车带她穿行过一条林荫道。那里树木茂盛,沁凉的影子投下来,就好象现在遮掩在茂密大树下的走廊。少女丛容手搭起凉棚,张望前方,也是这样阳光灿烂,云影缓动。时光正沉默着,在前方等待,等待所有人自投罗网,等待所有人老去。
他也想起了旧事。他给过那些虚假的希望,连他自己都迷惑了。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投降于她。甚至可以说,若她不是丛恕的妹妹,他也许早就臣服。他的弱点,被她的爱情所利用,也被命运所利用。他抿了抿嘴唇,神色温和:“小容,你自己保重。我想我们以后,不用再见了。对不起,我做得不好。而我太太……我们会尽力弥补。请照顾好丛教授他们。”
他大踏步走开,这次一点犹豫都没有。丛容转过目光,看着草坪边修剪树木的工人。
她有她的是非标准。她不打算原谅谁,没有谁可以独自做主决定一个人的生存或者死亡,尤其是,那些生养他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人不能没有发言权,选择权,还有,知情权。她承认命运太过残忍,但一切都不是借口。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错承担责任。当然,她也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她何其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