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沉静,冷漠,不好相处,但他得在上课的时候分神,叫醒睡得满脸红印的我,甚至还得捞着我的脖子,给我讲题。
我听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只记得那纸上的油墨香气,安神助眠。他每一次都收回手,任我磕醒在桌上。
以我小人之心来看,那时候他肯定天天在心里骂我傻逼。
只是他不说,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他是我小弟,他得以上学,还是经过了我的首肯,是我资助了他,否则他大概还抱着个私生子的名分,不知在哪里沉沦。
谁叫他是一株种子植物呢?实在是有辱门楣,家族不幸。偶尔捉弄他,已经算得上是我格外开恩。说句蛮横的话,他不顺着我,天必谴之。他和他穷苦的母亲,没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拆吃入腹,也只是因为我不舍得。
毕竟他好看得足以冲破生殖隔离。
我当时的几个跟班比较没眼色,以为我当真嫌他碍眼。有时候我揉着眼睛一觉醒来,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才见他一瘸一拐从门外进来,眼角青肿了核桃大小的一块。
“谁打你了?”我用笔戳戳他。
他不理我。
“唉,打人不打脸,”我支着手臂,笑眯眯地凑到另一边去看他,“你早答应我,就不会有这事了。”
他看起来更生气了,嘴唇紧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愤怒有迹可循。他是校篮球队的,身高腿长,运动神经卓越,但面对这样的暴力行径,依旧只能吃闷亏,无他,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本。我们这群人里,有的是太子爷富二代,他的一切优异与卓绝,都与一株长势喜人的植物无异。
一周五次校队训练,他有四次被反锁在更衣室里,上课的时候,挽起的袖口下,都是篮球砸出来的瘀青,剩下一次,是我救他。因为礼拜五晚上,他妈妈会在昏迷中有一次短暂的清醒,那是他仅有的探视时间。
他很少流露出冷漠以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只是沉默地拗折浑身的刺针,把它们嵌入血肉里。
我说:“放学之后留下来,我帮你揍回去。”
他又不理我了。
依仗我,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耻辱。毕竟我才是万恶之源。
果不其然,他又被关在了更衣室。他穿着球服,坐在长椅的阴影里,额发湿漉漉地还在往下淌汗,他用毛巾擦了擦后颈的汗,一手去拧门锁。
他也没指望拧动,我抱着臂,坐在书包柜上,朝他笑了笑。
这次是我反锁的他。保管室的备用钥匙被我从消防水带中央抠了出来,挂在指节上,丁零当啷晃荡。
我打不过他,可我根本不怕他冲过来抢夺。
“你想好了没有?”我问,看了一眼腕表,“四点半了,你还去不去医院了?”
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愤怒格外旗帜鲜明,看起来像是要套我麻袋了。
“今天是周五。”他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在这一天烦我。”
我道:“是吗?”
“你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废话,孢子啊。
“你长得很好看,”我认认真真道,“我挺喜欢你的。”
我说的真情实感,诚恳万分,奈何他的反感更不似作伪。沉闷的更衣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年轻人皮肤上的热度和清冽的荷尔蒙气息仿佛烘焙过后的软面包,徐徐膨化开来,不容抗拒地胀满了这方寸之地,我在他的气息里醺醺然的,像是涨满了帆的船。
我将一条腿从书包柜上垂落下来,借着门缝里透来的光线打量他的脸。他垂着头,额发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侧脸似乎有什么湿润的反光。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哭了,但旋即我就发现,那是他额角淌下的热汗。他咬着牙关,下颌绷成锋芒毕露的一条弧线。
罢了罢了,强扭的蘑菇不甜。
我从书包柜上跳下来,道:“好了好了,你别气了,我放你走还不成吗?”
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我把钥匙握在掌心里,心有不甘,退而求其次,小声道:“但我有个要求,你能不能摸摸我的蘑菇头?”
天可怜见,我这话绝对没有半分邪念,我只是看过他在宠物店里撸仓鼠,那双握惯了笔的,修长而清隽的手,能把仓鼠挨个撸成鼠饼,能把刺猬撸得翻着白肚皮睡觉。我甚至很有诚意地向他低下了头,抓住了他的右手。
“用这只手。”
他的表情真是一波三折,刚刚还是斗殴后的负气,以及隐藏得很好的厌烦与不甘,现在已经明明白白如led光屏般刷新出了几个大字——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在他那张素来冷漠的脸上,看到如此直白赤裸的情感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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