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亮着灯火。
灯火投射着客栈中人的身影,男女老少,黑色的影子一道道的,显出些许诡秘来。
原本当是见面即便不打起来也会立刻相互退避、少有寒暄的人们,此刻却是如此平和地坐在一个客栈之中,听着窗外的落雪与风声。
“格老子的,不知还要在这破客栈待上多久。”说话的人留着络腮胡,虎目生威,一点都不像修道之人,可他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武门之主,他来时带着一群门人,却在一路上纷纷死去,独留他一人,这些经历却未能给他添上压力,他坐在这儿,便好像普通的旅人一般抱怨起来。
“破客栈?”应声的是坐在柜台上的女子,她意态悠闲地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露出纤细莹白的脚踝来,她的手指也是葱白的,微微掩住红唇,轻声便笑了起来。她笑罢,眼波盈盈看向那汉子,语声千转百回的,分外动人:“——你可知道,这客栈前身为何?”
她姿态随意乃至有些放荡,眉宇间却有种天然的娇怯,两相结合,原是酿成了叫人移不开眼的风情,只是如今,却没有谁多看她一眼。能来到客栈的人手底下鲜有没有几分本事,既然有本事,那自然有名头,有名头,又焉能不互相认识?
此女名字他们不记得,却能清楚记得她的名号:碧落妖女。能力高强的女修真者向来以仙子为称,能冠上妖女的名号的自然不是什么善茬,她早年以双修为名,将修士的骨血功力全数纳为己有,待到后来她已经不需要再寻人吸食,行事更为嚣张随意。
但纵使如此,也是有人好奇之下与她搭话:“那碧落你知道是什么客栈?”
碧落轻轻一笑,玉指轻叩,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
“白灯笼,朱酒碗,红烛有香,明炉无火,铁算盘里藏利刃,破铜炉里隐纹章,”她摇晃着算盘,算珠声音清脆,“这是衡明客栈啊。”
“衡明客栈!”
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神色不禁凝重起来。衡明客栈对他们来说便是一段故事,那段故事里无数英雄在这个客栈往来,客栈风姿绝世的老板娘周旋于各种客人之中,任是哪方豪强都无法损坏这个客栈一分。
但无论什么故事,都有落幕之时,衡明客栈的故事结束在一场焚天大火之中,红颜白骨,英雄成灰。
叫他们神思不属的却并非是那些传说。
“衡明客栈不是在那大漠黄沙之地吗,这里分明不是,小女娃你糊弄老子呢。”络腮胡拍着桌子说道。
碧落闻言笑意却更是欢畅,应道:“可是呀……既然了无大师的渡业塔能在此处,衡明客栈又为何不能?”
客栈原本还有小声谈论的声音,如今却开始陷入漫长的沉默。
他们想起的并非只是那座佛塔,而是先前他们从些许细节中的得知的其它处所的原型。
渡业塔、金蚕阁、狮子府、不灭地牢……那些原本不该在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汇聚在废城之中,如今想来它们的共同点不是什么宝物汇聚的遗府,而是它们的主人,或者其它留下传说的绝世高人都曾死于此中,那些都是……英雄冢!
甚至包括此处,整个死城,都极有可能是英雄冢!
人们想到此处,面色皆是诡异。
“我当城主都将我们这般凡人视为蝼蚁,”说话的人声音低柔,带着几丝阴冷,他一身黑袍,兜帽遮住半张面容,便更显得森然,“不想还叫我们前往这英雄冢之中。”
他是断魂陵的主人,驱赶他人魂魄、甚至对弱者施以咒缚当做奴仆,一旦不从命就叫他们灵魂被困缚不得往生。旁人认出他的身份,不喜他的行事,因此他身边也只有一个仆从而已,他开口也无人应和。
络腮胡骂骂咧咧地:“也不知道这雪要下多少时日,我也本不要什么金丹了,还不是这个怪雪,得叫我待在这个鬼地方!”
此时却是坐在窗边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开口了,他冷笑一声:“赵老四,那也就是你要逃,最后逃不出去灰溜溜回来而已。一贯想装英雄,格局也不过如此!”
“我的兄弟们死了那么多,不走难道还要让他们继续牺牲下去?即使是后来也是因为外边全是一团迷雾,诡异之处不下于现今的雪,不能再进一步——这样我才回来的!”
络腮胡忿然辩解,瘦猴只是发出一声冷笑,并不搭理。于是络腮胡登时大怒,一下子站起来,一掌便拍碎桌子板。几步过去就要抓住瘦猴打,瘦猴神色不屑,没有一点畏惧。
“赵门主,你犯戒了,”一个僧人双手合十,叹道,“如此如何能成金丹?”
成就金丹者,需安神定志,不骄不躁,那是异界之人留下的劝诫。即便金丹如今依旧是可望而不可即,那虚无缥缈的标准也依旧横在他们的心间。
络腮胡动作一僵,说话者是镇魔宗的明空大师,他的弟子们在这废城之途尽数丧生,他却神情安定不见半点波澜,的确是高僧之态。
客栈闹哄哄的又谈论起别的来,瘦猴径直站起身来,没理络腮胡,不知要走向何处。
“去哪?”有人问道。
“找酒,”瘦猴冷冷道,“弟兄们因我而死,如今总该叫他们黄泉路上有一口酒喝。”
实在是奇也怪哉,这来历诡异、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月的客栈哪还有酒,纵然是有了酒,有哪里能喝?
却也真的有人找到了酒,有人在喝这坛酒。
喝酒的人还敲箸作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他同桌之人却不领情,说道:“你已经喝了好一阵了。”
于是那人便唉声叹气:“大佬你一点情趣都没有的,都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了,也不学学我。”
说话的人正是穆星河,他许是喝得有点多,脸颊有些发红,眼睛却万分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