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校从这一日开始停课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除这个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法国最高级别的反恐戒严。
也许是因为前段时间忙得昏天暗地,此时闲了下来,没有新布置的作业,也没有乐团的排练,这种突如其来的休息日竟然让曲和觉得有些难以适应。然后他半个屁股挨着写字桌,眼睛瞪着搁在地上的琴盒就开始想,黄志雄,他会在哪里呢?
想着想着曲和即决定出门去找。他在心里默默算了时间,在宵禁前他可以把这个街区本身就不太多的小路一条一条摸上个来回。
曲和原本已经做好将整个下午都交代给这个街区的打算,却没想根本不消他细找,下楼拐出一条小路,他就已经看到街对面的长椅上坐着歪靠在那儿的黄志雄。
瞧到那人的一瞬间他心头一喜;待看清了那人双目紧闭,鬓角泛潮,两只胳膊均用了几分力环住腹部,曲和的眉头便又紧紧皱了一皱。
他微微俯下身去,斟酌了几秒才决定开口:“黄志雄?你还好吧?”
黄志雄闻言缓缓睁开眼,一对目光蓦地聚焦在曲和脸上。曲和见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自己是谁,却依然死死闭口不言心下有些焦灼,殊不知此刻黄志雄看着他却觉恍若隔世。
黄志雄从巴塔克兰一处回家后好不容易靠着酒精强行平静下来,一摸口袋才发觉里面空空如也,那本宣传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一颗心脏顿觉怅然若失,下意识地就又来到街头。谁知没走几步便觉得腹部钝痛渐生,挨着一把公共长椅就坐下来。
忍了许久的痛黄志雄方意识到这把椅子正是他第一次见到曲和时坐过的地方,那时的他只身一个人拖着行李背着琴盒,在一片暮色四合中亮眼得紧。才这样想着,曲和的声音就出现在了正前方。他怎能不恍惚?
曲和当然不解黄志雄其中纷扰思绪,等不到他开口,扫了眼他双臂环抱的姿势便又加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肝疼?胃疼?”
这一天黄志雄喝了太多的酒,听到曲和问话时神志已然不很清晰,他思考了很久曲和丢来的问题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腹部的不适,却完全分不清楚那绵延一片的疼痛到底哪里是胃哪里是肝,刚闷闷吐出一句“我也不知道”,腹里就又是一阵疼,直抽得他倒吸口凉气弓了身子。
“你这样不行,我送你去医院。”曲和已经半蹲下来想去拉他胳膊,哪想到黄志雄虽然低着头,他的本能却让他下一秒就抬手动作,挣开自己被拽住的一条胳膊,顺带将曲和甩出一米开外去了。
这一下似乎甩醒了黄志雄,他愣了愣,瞅着自己的胳膊,眼里顿生出了些不知所措来。
曲和却以为黄志雄不愿去医院,有几秒钟的烦躁。但一转念,想想方才感受到的黄志雄的肢体力量,曲和便安慰自己这人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太舒服,身体应该没有大问题,于是便也迅速妥协了。
他回过神来,又凑回到黄志雄面前,复开口道:“那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儿?”
这下黄志雄的反应倒是很快,抬手虚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答道:“二楼。”
进门的时候,曲和松开原本拽着黄志雄胳膊的的手去拔锁眼里插的钥匙,哪知失去了搀扶的黄志雄一下直直扑进了屋子。
好在房间够小,黄志雄个头也够高,他这一踉跄倒是直接扑上了床,脸埋向枕头,把被子压在身下,两只脚悬在床沿外,几秒就没了动静。
曲和略惊了一番进得屋来,看到了堆在书桌旁墙角里的一些空酒瓶子,嗅着这满屋散不掉的酒气就想要帮黄志雄稍收拾一下。可是才走到桌边,他就看到了桌面上的透明塑料胶纸下,背面朝上压住的两张照片。
他鬼使神差地把两张照片都抽出来看了。
第一张照片的背面有这样几行字:“黄日跳,1987年6月,古树村小学。”照片正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不是很清晰,但看得出来眉眼间活脱脱一副黄志雄的模样。曲和盯着那三个字在心里憋笑许久,终于忍住没在屋里笑出声来——黄日跳?他从前的名字竟然叫做黄日跳?
但当曲和去看第二张照片,他就彻底笑不出来了。第二张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潦草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因为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晕了开去:“黄志雄,2001年5月。”
翻过来,照片里的黄志雄一身法军装,身形挺拔。他的身后是茂密的葱郁树丛,阳光直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俊朗面目神采奕奕,鲜活而有生气。这样的画面简直是对“蓬勃”一词的最好诠释。
看到这张照片前,曲和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可以风采翩然到这个程度。那一瞬间他即觉得,这就是了,这才是这个男人应有的神情。意气风发,自信明亮。
而当他转头望向此刻不知何时把已双腿蜷起连鞋都未脱就这样窝在床上的黄志雄,忽地觉得屋子里闷得很,然后,痛从心起。
曲和将照片插回原处,看了看没有脱衣服身上也没有盖被子的黄志雄,把自己的外套脱了轻手轻脚地罩在他的身上,然后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逃也似地跑出了这栋小楼。
他站在楼底的院子里,看风吹过那些晾在钢丝绳上的衣服,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猜想,在过去的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从生意盎然到行如傀儡,到底是因为什么人还是在哪里发生了些什么事,照片上的男人居然被变成了如今这样?
黄志雄迷迷糊糊睡了十来分钟,隐约知道曲和在屋里走动,亦知道他走出门去。
听到关门声,黄志雄心里莫名有些着急慌张,挣扎了一番总算清醒过来。他翻身坐起,一件衣服从身上落下来滚到床侧,堪堪挂在自己小臂上,散出浅淡的洗衣液味道。他将它撩过来凝神看了几眼才发现,这是曲和的外套。
他拿着外套追下楼去,看见那人仅着一件白T恤迎着风向院外踱步,正握着手机打电话。
黄志雄在曲和身后十余步开外默默跟着,不想打扰他。其实他也根本无意去听曲和的电话内容,却没想到自己一向敏锐的听觉让他将曲和讲的每一字都清楚辨出。他大概是在给家人报平安,语音带了笑意和安抚:“你就放心吧,现在全世界应该是巴黎最安全了……”
曲和踱着又折返回来,一转身看见不远处提着他的衣服站在那儿的黄志雄,随即就立定了,弯了眼睛勾起唇角朝他挥了挥手,而后三两句挂掉那通国际长途,快步向他小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