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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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冷酷仙境中不常见的远山含黛与杀戮轮回中常见的形而上学【番外】
共此灯烛光
似乎从未有下过那样滂沱而干净的大雨,在这样一个隆冬的时节。青山与天色接连,在浓雾昭昭中连成一色。许一霖老家南方,却也未见过如此壮阔却又隐着南地婉约的山景。水声的确是潺潺的,细密的雨线如密纱,落在叶片上碎做凌乱的水滴。许一霖守夜,刚刚换班,原本是打算睡觉。却没想窝在战壕中还在抱怨的苦雨,在黎明里竟然是如此景色。他历来不像旁人,守夜之后马上就能睡沉。他总是要走困,要很久之后才会有些睡意。雨这样干净,天地间都是茫然一片。冷,但是让人清醒,让人在唇齿打颤之间涌出心灵涤荡的欣喜。天气很凉,阵地上很安静。隔河的日军在如此大雨中也偃旗息鼓,连例行的盲射都没有了声息。难得如此安静,难得如此太平,哪怕只是瞬时。
许一霖的身上一暖,进而有一只手臂将他沉沉的压下去,他被压得踉跄,便就势借力,靠在手臂之下的怀抱中。杜见锋揽住他,又给他披上厚毯,两人半拥着进了兵坑。许一霖身上沾满冰凉的水汽,杜见锋先是扔给他一条手巾,又开了汽灯。汽灯燃烧着固态的蜡油,会有黑色的浓烟蜿蜒而上,是很焦臭的。许一霖就着汽灯烤了烤手,觉得暖了,就又关上。
「睡会」杜见锋拍打着床上的枕头。战时一切精简,曾经的杜旅长床上连全套的寝具都欠奉,还是他后来去开会,从镇上买来的。枕头是荞麦枕,拍打的时候簌簌有声,流沙一般的荞麦皮在宁静的阵地上响的剧烈,让人误以为它们要破茧而出。杜见锋整理好了枕头,又抻棉被。棉被微湿,沾着水汽。他便把手探进被里,幸而里面是干燥的。他就取了挂着的军装大衣——旅座的大衣用俄国料子做的,厚重,防风,挺括。他把大衣盖在棉被上,对坐着的人说:「被子都湿了,早知道就先盖上大衣,这大衣湿了倒不要紧」
『我这一身的土,脏了你床』许一霖不动。室内黯然,黎明虽然到了,但因为没有升起太阳,故而还像是夜里。他看不清楚杜见锋的脸,只恍然觉得那人安静下来。许一霖想拧开汽灯,就摸索着往桌子上探去。杜见锋抓了他的手,温热的鼻息喷吐在许一霖的手心,他有了胡茬,这几日都太累,他也是昨天才从三防回到前线,此前一直泡在三防的作战部讨论战事。他很想念许一霖,但昨夜许一霖值班,他回来就没去寻他,只兀自在房中草草睡了。天未亮,他早醒了,外面大雨滂沱,在室内就浸得人一身的水汽。等到他寻得许一霖,那人身上早已淋漓湿冷,站在掩体后面望山。
「少啰嗦」杜见锋拽着许一霖,「老子不怕你一身的土,老子叫你睡,你就踏踏实实的睡」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人往床上轰。杜见锋总是心疼他,他是南地殷实之家的少爷;骨气,血性和孱弱共存。他时常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男人,他跟着别的兵一起喝酒,角力,扛枪打仗。但他喝酒总要醉,角力总要输。唯有扛枪打仗他知道要杀敌保命。杜见锋觉得自己捡了块璞玉,但自己并不是那能打磨出美器的君子,自己是个带着别人上战场的军官。战争无休无止的打,有时候胜,有时候败,看不到尽头。物资与人命越来越少,内耗与外耗比肩,但从来没有一张谈判桌上的人说:不要打了,我们停手罢。世界,国家,城市,村野;第一防线,第二防线,第三防线,后方。没有一个地方的人不想着停战,没有一个地方的人不祈祷着停战。但没有人听过这些人的诉求,谈判桌永远在打,指挥部永远讨论战局。杜见锋很累,他也担心许一霖累。一个人死了是很好死的,但他不想许一霖也死。他从不怕许一霖死后的自己,因为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把命扔在战场,下去陪他。但他想过自己死后的许一霖,他不是嫉妒许一霖能活,也不是羡慕,他是不放心。他怕他死后许一霖也要扔了命,他希望许一霖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至少能撑到这场战争结束,他也希望自己能撑到结束,那时候他们不打仗,他要带着许一霖去他北方的老家,带他踩踩北方干燥的土地,细密的雪。
『想什么呢?』许一霖伸手在杜见锋眼前晃,他发现这个把自己拽到床上的人正发着愣。『要不我把外衣脱了吧,我真是一身的土』许一霖伸手解开扣子,脱了外衣递给杜见锋。他里面是黄白的衬衫,配给的肥皂不好用,洗也洗不干净,白色的布料慢慢的就发黄了。杜见锋挂好了许一霖的衣服,催着他躺下,又给掖被角。自己搓搓手拧开了汽灯。汽灯一亮,满室的明黄。他觉得这样灯光太突兀,赶忙用手拢住灯罩:「开灯,行吗?」
『你不再睡会?还挺早的』
「看看地图」杜见锋两手拢着灯罩,用下巴指指桌上。
『不在那一会儿』许一霖往里挪:『你开灯我也睡不着』
杜见锋便拧灭了汽灯,室内又黑下来。透气孔悬在头上,有黯淡的天色透进来,带着冷雨和风。他脱了外衣,也只穿着衬衫,钻进被子。两人枕着一个枕头。许一霖的手在被子里一点一点。
「干嘛呢?」
『哼个曲儿,我还不困』
「那你大点声,我也听听」杜见锋捉住那只打着拍子的手,握进手心:「老子可喜欢听你唱戏」
『你就知道蹭戏听』
「来一段,来一段」
『我来段《寄弄》罢』许一霖转过身,他与杜见锋凑得很近,两人静默着,声息彼此喷吐在对方的脸上,『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他的手覆上杜见锋胸口,手指点着板,那句唱词更像是咕哝出来的梦呓。他爱极这两句,便又哼一次。杜见锋睁开眼,看那人翕动的唇间淌出的嗡鸣。他知道许一霖困了,正慢慢坠入梦里。他用手盖住许一霖还在缓缓点板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