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你高兴我就高兴】
说是大战,其实战术并没有公文渲染的那么难以理解。许一霖领头发了整整一天的补给,主要是弹药、急救包和干粮。每个人辎重有限,尤其是干粮和急救包,原定计划是一人准备两日干粮,一个急救包,但许一霖手底下松了松,一人两日干粮外加一罐糖浆做零头,急救包也按照二倍的比例发下去。汪淇通帮着清点数量,知道许一霖每人的急救包里多加了一倍的量,他没出声,直接在「清点无误」的公函上签了名字。战场上,再坏的人也能有点慈悲心,再好的人也显出疯狂态。汪淇通都明白,许副官慈悲,善良;他其实也明白许副官和旅座的关系,他觉得这样挺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好;无论你是两情相悦还是肉体交易,无论你是街头巷尾人渣还是名牌大学里的精英,在战时,活着就够了,不叛国不投降,堂堂正正的活着更是让人钦佩。汪淇通忙完了手里的活就溜回自己的军医棚子,从枕头下面翻出一个旧书包,那里头是死人们的遗物,陈黏米用没油的打火机,贺觉民宝贝似的留着的空罐头盒,还有许许多多别人的东西;烧得还剩半截的照片,一封揉烂了的家书,老家女人给塞的胭脂盒,小孩儿穿的一只虎头鞋。人人都有念想,念想都带在身边,可他们又都死了,念想无主。汪淇通都给他们留着,越攒越多,他背着这些念想行军,打完了一块阵地就地埋了,他总说这里有你们这帮死鬼照看着,日军不会再打回来;他还说你们的东西老子都给收得好好的,别担心到了那头没了念想。
许一霖发完了补给,天都黑透了。天短夜长,他也不知道这是几点。就着天光把能得眼看的东西都发干净,省的天黑看不真切。他今天很忙,帮着抬弹药箱,抬食品箱,旅座给了个哨子让他吹着整顿军务,能省把力气。弹药按全基准给的,但无补给,要省着用;干粮是黄豆罐头甜味饼干牛肉罐头,外加一盒糖浆;急救包是汪淇通帮着弄的,许一霖咬了咬嘴唇,他还怕汪淇通看出来自己手松,结果对方不动声色的签了名字。他很意外,又觉得合情合理。明早集合,今天晚上除了守夜的兵,旅座安排全体休整,大伙三三两两窝着睡觉,有走了困的就着一点火光抹纸牌。
许一霖回到许久没去的通铺,从枕头底下摸出杜见锋给的外国糖。他还没吃,连封口都没开。外国糖不要说在阵地,就算在他老家那样小镇子都是很稀罕很难得的东西。杜见锋说得轻轻松松——那是老子换的!实际许一霖后来才知道,怎么换?拿着钱也不见得能换出来。美国人又不傻,补给点甜食全让这个中国的旅长包了圆,可杜见锋有杜见锋的办法。许一霖摸着糖盒发愣,马口铁的罐头盒分量很轻,通身漆成军绿,外面围一圈玻璃纸,窸窸窣窣的,玻璃纸上印着花儿,红红绿绿,小鹿天上飞,还有个大金铃铛。许一霖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就觉得挺好看,扔了可惜的,他从口袋里摸出小刀,就着铁盒整整齐齐把画纸裁下来,又展开,透透亮亮的,是好看。他把玻璃纸叠好了放进胸口的衣兜里,那里面还搁着白天点数用的半截铅笔。
「许副官,今儿睡这儿啦?」李清江端着杯子进门,满口京片子。
『我拿东西来了』
「许副官,睡这儿吧,晚上你边儿上的人守夜,小爷给你来个全本的《打渔杀家》,咱俩切磋切磋」
『得了得了,我也不会京剧,再说这当口唱一宿的戏,明天旅座非给咱俩弹压了不可』
李清江听完了就嘿嘿的乐,他笑着说许副官跟军营混的久了,也开始编排旅座到处弹压别人这种浑话。杜见锋冤枉,他当旅座这么久,一共就弹压了别人两次——当然枪毙逃兵不算弹压——结果就被手底下的各路王八蛋传成了一个抬手就崩花生米的混球。许一霖也跟着李清江笑,他想起杜见锋好面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形象被诋毁乱传成这样还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李清江把一直端着的水杯收进辎重袋,抬眼看见许一霖手里的糖盒子。
「嚯,洋货」他掰着许一霖的手仔细看看:「成啊许副官,跟北平都紧俏的物件儿,到在您手里瞧见了」
许一霖晃晃盒子:『吃吗?』
「别,不敢」李清江笑着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嘴:「再说刚刷完牙,吃了还得漱口,嫌麻烦」
『你倒是爱干净』
「那是!」李清江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上床沿:「家父是开铺面的,进口牙膏,南洋牙粉,自小儿是没断过,不刷,睡觉都难受,嘴里发粘」他又伸手在枕头底下掏掏,摸出一本小册子,对着许一霖笑笑:「对不住,我该睡前祷告了」
『你还祷告?』
「祷告呀」李清江把册子——圣经——放在腿上,又把手轻轻放在上面,「我每天都祷告的」
『你…..祷告些什么?』
「什么都能祷告」李清江的面容变得安静平和,他微笑着:「我祈祷天气晴朗,疾病无踪,贫穷的孤儿得到庇护,无家可归的人受主的怜悯」
「我感谢主的引导,让我活在主的恩典之下;我感激主拣选了我,让我心中平静,充满快乐;我还祷告我的女神,被主庇佑,她爱世人,世人也必爱她;我还替她的丈夫祷告,愿主饶恕他的狭隘和傲慢,远离疾病,陪伴我的女神长乐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