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严本身领的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职,虽则底下人都知晓苏严很受御前权宦郇弼公公的看重,但平日里他在南内供职的时日总比在东内行走的时日长些。依祖制内侍省其官有内侍四人,内常侍和内谒者监各六人,往来领旨都是轮换,且兼他受郇弼的青眼提携,故而他闲暇时日并不很少。
他提着灯,缓步迈入囚禁着冯昭辅的囹圄时,将自己的外裳裹得更紧些,试图抵挡外头刺骨凛冽的寒风。他隔着牢门,将一册手抄的《佛本行集经》递给冯昭辅的时候想起来时从外面看见的那昏沉沉的天色,发觉竟已忽有要下雨的模样,便向冯昭辅笑道:“小人可没带伞来,倘若为了这册经淋了雨,邢国公要怎么谢我呢?”
冯昭辅不想这小黄门竟敢与自己耍笑,心下觉得好笑,闻言便也抬头觑了一眼道:“我能有什么东西。若是中贵人不弃嫌,便再从我身上试几道刑罚罢。”
苏严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因为年少的缘故,语调中没有那些宦者特有的尖利,倒是有那么些许清朗之音,揶揄道:“邢国公从前何等大方,反是如今倒小气起来了?小人又不是酷吏,平白无故在邢国公身上试刑罚作甚么。小人来时听说邢国公的妾室卷了银钱跑了,真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邢国公笑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是为她高兴,求仁得仁。”冯昭辅偏了偏头,唇角的笑意尚且未收。他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却全然不在意这个没有多少情分的妾室,想了想又道,“中贵人如今得郇弼的青眼,还肯为我翻找这册经,委实辛苦。”
“不值什么。只不过抄经的人说他抄的这卷里并没有邢国公从前说的那个故事,想来大概已经散佚了……”苏严说到一半便见到冯昭辅已将那册经卷翻至末尾向他微笑,不由心下微微一跳,旋即无奈道,“邢国公好歹等我说完,手翻得这样快。”
冯昭辅收敛笑容向他道:“这卷的确不曾载我说的那个故事。这末尾添上的故事却正是那则本事,看字迹像是中贵人的手笔,倒是多谢中贵人费心找了。”
苏严心头一动,笑道:“那就好,只是小人抄的时候不曾留心通读,邢国公可能借小人一阅么?”
冯昭辅便将那册经递过去道:“中贵人客气了。”
其实那故事委实寻常,且并不单出于此一册经文。苏严幼时便听人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如今看来,那被反复叙述的故事反倒无甚新鲜,只有那末尾的一段入木三分的扎在苏严的心头:佛告诸比丘:汝等若有心疑,彼时迦喽嗏鸟,食美华者,莫作异见,即我身是。彼时优波迦喽嗏鸟,食毒华者,即此提婆达多是也。我于彼时,为作利益,反生嗔恚,今亦复尔。我教利益。反更用我为怨仇也。
苏严手指一颤,方才勉强做出的笑意便去了大半,忽而想起冯昭辅托他寻经的时候便起了的疑心,面上不由微微变色。冯昭辅只做不见,将那册经文从他手中抽出时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中贵人做好自己的事也就罢了。虽说能余出心力来待旁人好是能得福报的事,可这些事不知何时便是牵累了。”
苏严恍惚间只听见牵累二字,下意识的松了手去。然后看见冯昭辅平静的笑,不能置信地讷讷道:“邢国公都知道了么?”
冯昭辅轻轻颔首:“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今上为政时日尚短,又不肯信杨公赡,他如今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与我为难,不过是仗着鱼延年和郇弼罢了。鱼延年不算,郇弼从来便不是营营汲汲的性子,如今出手,可不是要将知道从前他做的那些腌臜事的人尽数灭口么?他教你来拷问,大致如此。”
苏严听得一时呆住了。
冯昭辅又露出了蔼然微笑,眉眼间却带着讥诮:“常听人说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何况是我们这种惯会蝇营狗苟的小人。先帝费力打压宦者之势,郇公公与我都是一力扶植今上的功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今上忌惮我已久,他自然要添一把火,况且从前不堪之事甚多,郇弼自然不愿再见故人。”
那语中乾坤苏严模糊明白,但内里关窍却是不得而知,只听出了一身冷汗。
“苏严。”冯昭辅将手里那一件用绢帛包着的物什扔给他,忽而冷冷一笑,那黑漆漆的眼珠发出了亮光,“我正经书读的不多,如今只记得《六代论》里那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想来郇弼读得多些,也信得真些……你去罢!”
等苏严脚步踉跄地离去,冯昭辅肩背笔直的靠在阴冷的墙上,却听不见外面淋漓的细雨。
囹圄中凄冷而黯淡无光,他想起自己已然故去的妻子来。
这其实是没甚么好想的,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冯昭辅于黑暗寂静中睁着眼睛,冷静地想:若是真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事,那么幽都也该有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