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只不知是为何,他想,若单是为了孩子,未免过重了些罢。
李玚却是已然开口道:“阿懿方才在教虢儿南华么?”
“是。”谢懿看着李玚坐下,神色终于和婉了些,却也没同他说话,只命崔雪蘅于李玚身侧置了座位。她见谢洵坐下,方才随手又从案几上抽出一卷平日里看的书来发时,摊开后缓缓笑起,低声道:“是《新乐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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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挟瑟上高堂
那卷《新乐府》摊开便是一篇《隋堤柳》,谢洵搭眼看去,虽隐隐觉得不祥,却碍于李玚在一侧,便没多言。李玚则冷淡地默然坐在一旁,来时的兴致大约也去了。
谢懿倒是显出无所谓的样子,以手示之,含笑诵出了声:“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紫髯郎将护锦缆,青娥御史直迷楼。海内财力此时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势不久,宗社之危如缀旒。”
谢洵记得谢懿少时其实是不爱在诗书上用心的,她只爱读《春秋》。二兄谢沁曾笑言倘若阿懿是个男儿身,定然是个要入省登台的凤阁郎君。那时谢懿尚是豆蔻年岁,又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的绝艳样貌,闻言便全然不知避忌地要浑比,笑吟吟地道:“其实做个女校书于我也是不打紧的,只不要教我拘着,那可真是没意思极了。”
时为季春,谢懿立在若赋中之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处,真正是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谢寥发妻韦氏为他诞下三子一女便撒手人寰,纵四年后有续弦萧氏,到底与已然懂事的子女生疏些,谢寥长子谢沉早早外放出去做官,谢懿与谢洵便多由谢沁照看,是以闻说谢懿之言,谢沁便与她戏谑道:“‘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阿懿自然是倾国之貌,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儿郎。”
此刻宣微殿中,谢懿静水一般的倾国貌上的笑意愈重,续诵道:“炀天子,自言福祚长无穷,岂知皇子封酅公。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
李玚神色未改,下意识地望向一侧的谢洵,但见他蹙了眉,看着那铜芝抱带、金藕相萦的细高烛台,但见其上烛火横芒昭曜,映得谢洵眼底的光也现出许多妙好来,竟教他一时无言。
谢懿的神色渐渐冷了,轻轻吟诵着末尾的一句:“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这原本就是悯亡国之音,夜来教谢懿清凌凌的嗓音诵读出来更显得动人情肠,谢洵听她念完,别过脸去低低咳了一声,笑道:“娘子如今怎么爱看这样的书,实在教人吃惊。先前我听圣人说娘子在宣微殿里读《四十二章经》,还倒是圣人诓我。”
“这有什么好诓人的。”李玚轻嗤一声,伸手去够那烛台,似是忽然想起了那烛火有南梁萧纲所言之夜久惟烦铗,天寒不畏蛾的妙处,遂微笑道,“况且朕从不诓你。”
这话听来有难以言喻的亲密,谢洵因见谢懿在侧,便不做他想,只伸出手去止住李玚的动作道:“圣人小心。”
“是呢。”谢懿放下书卷,看着李玚伸出去的手轻轻笑道,“四郎还是小心些的好。须知此处逆风,倘若烧到手便不好了。听说四郎是从太后那里来的,想必太后也嘱咐过四郎要注意身子罢。”
言罢,谢懿又转首望向谢洵,指着他腰间的香囊,和缓道:“雪蘅前些时候收拾府库见一水精帘,着实是类雪夺冰一般,近日日头也渐渐足了,设若照进室内定然好看。你素爱苏合香气,一会儿去了将那水精帘也教人给你拿走罢,换下那却寒帘,便是‘御气馨香苏合起,帘光浮动水精悬’了。”
李玚适才因谢懿一句烧手有片刻恍惚,如今闻听见谢懿的话,立时驳道:“谢相公畏寒惧暑,何必换下那却寒帘,将它悬在中堂也就是了。”
“四郎说得是。”谢懿只轻轻一笑,便又继续去看那卷《新乐府》了,淡淡地道,“我虽是子望的阿姊,却还不如四郎,倒教人笑我,子望可不许恼。”
谢洵本是灵秀敏慧之人,见此情形,心中纵有千百个猜测,自然也是不便说出口的。想了片刻,他伸手将那灯台向谢懿移了移,低声笑道:“我哪里敢恼阿姊,夜里到底暗了,便是点着烛火也该少看些书,还是白日里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