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故渊没再出声,等到村长将门关好,他走进了林想的卧室——很好辨认,满墙泛黄的奖状和一些日常用品。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是书架,没有斑驳古旧的痕迹,很得全家人的爱惜。不过书架上只剩下了两个海螺摆件,那些书或许都跟随主人搬了家。
光线昏暗,石故渊摸出眼镜戴好,然后挨张奖状看过去,有几张带着一寸照的,他们在相同的年纪里真的是一模一样;每一处家具都陆续沾上他的指纹,他拉开书桌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杯叶赛宁的诗集。他将它拿出来,翻开扉页,上面漂亮的字体写着:
祝学长林想:
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学弟池羽赠。
1993年4月28日
石故渊越过这段祝福,随手一翻,某一页夹着一张林想的单人照片,他架着与石故渊相似的眼镜,背后是灿烂的阳光和宁静的大海,似乎是抓拍,他正笑着朝相机背后的人打招呼。
——石故渊终于发现了他俩的不同:林想挥起的手掌上空无一物。
石故渊怔怔地看了半晌,直到一滴眼泪滴在了镜片上,吓了他一跳。
他拿开照片,露出了那首,他在池羽的画上看到的诗:
我记得
我记得,亲爱的,
记得你那柔发的闪光;
命运使我离开了你,
我的心沉重而悲伤。
……
今天菩提树又开花了,
我的心无限惆怅。
当时的我是何等温柔,
我把花瓣撒在你发间,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
池羽的画上,这首诗到此为止。然而狭窄的眼皮孕育出的视野太宽广,能够同时囊括天地,下一句诗与他的兄弟们一同挤进了眼眶——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它会从别人身上想起你,
像读本心爱的小说那样欢畅。
……………………………………
石故渊缓缓合上诗集,侧过头,视线落在洗手架上方简易的镜子里。
原来他是戴眼镜的。
石故渊摘下眼镜。
我不是。
他攥紧眼镜,指甲在掌心抠出半月形的凹痕;出门迎向海风,不做犹豫的将之抛入大海。屈膝坐在沙滩上,他的嘴唇是冬天最沉重的色彩,他的眼底是不属于夏末的萧索景致。月光被云朵遮去了光芒,他却在想他和他是否曾在这片沙滩洒下过欢乐?是否曾看过不躲藏的月色?
还有他戴着眼镜时,池羽过分的情动和卸下抗拒的吻,这些令他惊喜的背后,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
脑海中的过场随着海浪骁勇的节奏在迸发,在咆哮;万般滋味扭成可笑的绳索,勒断他的脖腔,使他垂下颓然的头颅。他不肯服输地紧咬着下唇直至血迹斑斑,灵魂却是与之相反的力道,一如秋日枯萎的落叶。
如果悲伤只能用泪水宣泄,那么他的心已是一片汪洋。他的眼睛里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如同眼前这一片黑暗徜徉。
他不属于池羽,池羽也不属于他,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画,冷眼旁观过多少他的可笑的心跳;那些处于怜悯的敷衍,仅仅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爆发,他就激动成将那馊掉的残羹冷炙视为无价之宝的乞丐,卑微得不堪入目。
他四十年的人生中没有过爱情,与池羽的相处也少有恋人的浪漫。但他一直坚信池羽对他有心,即便是得知了真相的现在——他始终忘不了他从竹筏坠入水中的那天,池羽所恐惧的,也捎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