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仙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蜷缩在云见家阳台上的小盆栽里。那株盆栽是他买菜时顺带买回来的,一直都是他在照顾,直到有一天,他的精神力再也维持不住他化形了,无论是云见看得见的,还是他看不见的。
叶子曾经来找过他。来帮土地带话:“土地爷爷让我来问你,你现在一动也动不了,最后的时间,你想去哪里,我们可以带你去。”
“你一片叶子,他一个老头儿,能带我去哪,去郊区散散步吗?我就呆在这,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我没有担心你,是土地爷爷放心不下。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你可想好,你没有精神力联系我,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
“你快走吧,哪儿这么多废话。”
树仙就想留下来看看,只是看看云见,哪怕看到的是他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的样子。树仙想到自己七情不全,就是像凡人一样感到不爽也不过是一瞬的事,又不会心痛,看看就看看吧,这个只有一个晚上才有一个人归家的房子。一个他第一次仿佛融入了人间的时候待过的地方。
但不知怎的,每一眼中的每一事一物,都在朝他汇集过来,压在他现在根本不存在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一直长长久久地压着,压得无情无欲的树仙肝胆俱裂。
哪怕只是‘看’,树仙也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遭转了一圈又悄然飞去。精神力越来越少,树仙觉得自己就快要消散了。散去之后,心里的石头就再也压不住他了。
树仙本还有好几百年可以到处看看,但有一天他害怕有个少年在他眼前死掉,他用了许多精神力化作了人人可见可触的实体,把少年送去了医院,后来他放心不下,为了省力,化作了只有少年才能看见的‘人’,天天绕着他转。那些日子树仙尝到了身临人间而不是旁观人间的乐趣,并乐此不疲,不知不觉间,精神力都耗尽了。
如今,他就要消失了。
能这么在人间走一遭,也不亏吧?他想到。
要是他能为我的离开伤心哪怕一点点就更好了。
也许是树仙没了人形的第七天,也许是第八天。云见像往常一样麻木地打开家门,拉开惨白的灯。
树仙也到了最后的时间。
灯光下,云见木讷地瘫坐在沙发上。终于,眼角划过了一点眼泪。
“树仙,你去哪儿了?”
树仙看见了,也听见了,但下一刻他就要随着盆栽中土壤里的水分一同蒸发,离地而去了。
在那最后一刻,树仙感觉有一把剑捅穿了自己用微弱精神力堆积起来的虚无的身体,理智与情感只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又被那最后的一点微薄之力聚拢,揉搓成了一副骇人的模样。
那一瞬间的剧痛让树仙数天的等待如愿以偿,可他又在余下的分秒贪婪地渴求那更多的让人满足回味的痛感。
树仙最后看到的,感觉到的,是那个看似冷漠如霜的少年,蜷在沙发上嚎啕大哭,哀戚声中,仿佛在声嘶力竭地求问天地:
你去哪儿了。
后来的事情,树仙就看不到了。他感觉自己与天地相融,回到了——那个曾经孕育他的地方。
然而那个地方有狂风呼啸,朦胧的夜空乍现白光。一股凌冽的力量向他袭来,天雷炸在了千年前生长古木的地方。千年后古木所在的地方变为荒野,再也没有虔诚的人民为古木系上红绳、花结。如今的雷响却又辟出了千年来断绝的热闹景象。
曾经生长古木的地方,如今有一个少年,他束着乌黑如瀑的长发,穿着T恤、短裤,踢着一双拖鞋,白玉般的脸上淌过积压许久的泪水。
人有七情,树仙失了精神力的来源,须得学会人之七情才可真正成仙,否则,精神力终会耗尽。
长发的少年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匆忙奔去灯火阑珊的地方,去找那个等着他回家的人。